由祈禮流雲帶隊,眾人便離開了神子,往雨林更深處走去。
他們先步下一條白石砌成的路面,此路比起來時的路恐怕是要好走一百倍,旋又轉到另一條平常小路上,遠離了那些平坦光潔的石板,復入那個錯綜難辨又落葉滿地的路徑之中。
慶幸的是,這天平安無事。地面厚實,植被眾多,雖時不時會被巨大的板根,或是垂掛路中的藤蔓擋住去路,不過,由於絮族規定不能隨意破壞雨林,所以他們頂多就是揮手避開,甚或搬開這些路障——好在這些舉動最終都未浪費太多時間。陽光東進、垂直、西斜,最後下落。月光幾乎透不出雲層,何況射入雨林底層了。當夜晚降臨,他們便停止前進,周遭伸手不見五指,繼續往前反而容易導致迷路。
如同祈禮流雲先前所述,他兩手空空的回來,臉上寫滿無奈。他們因此分食饅頭和醃肉果腹,頭上三顆光球飛轉不輟(祈禮流雲、札木凱、涉夜隱的各一顆)。
飯畢,眾人便各自不發一語的準備躺下合眼,準備明早連同太陽一起起來,祈禮流雲也相與告別,一逕到了樹深不知處。
旭烈慎倒是另有一番打算。
他解下披風,將其擺到天幕下的一角。他開始爬樹。
他小心地、謹慎地攀爬,汗水滑落他的額頭,但這次可比上次要快的多,可惜月光稀微。以目前來說,周遭景物在他眼裡依然相當模糊。
不過,頃刻間,雲層散開,連同自己,月光霎然普照雨林。他明白他已經爬到了足夠高的樹冠層。
他聽到有人在他上面低呼一聲,便緩緩地爬到呼聲附近。
「你等一下。」祈禮流雲的聲音急促地響起,窸窣之聲隨之而起。
他繼續往上爬。「怎麼了嗎?」祈禮流雲問。他往橫著的枝幹爬。
「想來找你聊天。」旭烈慎說,並且湊巧看見對方剛套上他的長白大衣。
祈禮流雲張大眼,隨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隨便呀。」
「你的那隻寵物呢?」旭烈慎邊問邊坐,這裡枝幹光滑、蕨類密布,外加頭頂葉幕蔽月,皎潔的月光僅能半透進來,形成一個絕佳的睡眠場所。
「你說小蘭嗎?它自己會找地方睡。」
「不跟你睡一塊?」他又問,同時兩眼劃過天空,復又尋到神的身影,祂仍在遠處如一根柱子般屹立不搖。
「沒辦法。」祈禮流雲說。「它比較大,你知道,要是擠進來也會睡不好,但是小蘭很聰明的,它會自己找地方,所以不用擔心它。」
他藉著幽微的月光,凝視蜷曲在暗夜中的她,兜帽垮垮地鬆在其後,白色大衣的下擺繡有棕綠交雜的樹紋。「我剛剛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就是你救了我之後,在小蘭上跟我說過的話。」他微笑。「你還記得嗎?」
祈禮流雲歪頭思索。「我這人就是記性不好。你直接跟我說吧。」
「 嗯,結論就是,我想你應該不是外交官吧?」
「蛤?」祈禮流雲吃驚地轉頭。「呃——不,不是,我是說,我是。」
「你那時可是好奇的問我,你說的話標不標準,還有,你一直只和你朋友練習,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讓其他人聽懂,這些好像都不太像是一個外交官會講的話吧。」
祈禮流雲轉動眼珠。「呃——那是因為我才剛當上不久呀——」他嘴角含笑的把頭仰起。「你幹嘛記性這麼好啦,真的是喔——好啦,我是還不是外交官,但我也快要當上外交官了,我只是剛考上不久,還在實習中。」
「你們要考試呀?」
「當然呀,外交官需要的可是最傑出的人才,例如我。」祈禮流雲一撥頭髮。「我今年十八嘛,但我算是去年才考上,所以現在還在實習……」
「你今年十八?」旭烈慎眨眨眼睛,有點驚訝的問,他原以為對方至少二十出頭。
「對呀,幹嘛,你以為我有多老?」祈禮流雲見他神情,換上了兇巴巴的口氣問。
「我還以為你可能二十之類。」
「喔——那你幾歲?」
「我二十二。」
「二十二?」祈禮流雲皺眉。「你二十二呀……二十二和十八會差很多嗎?」
「不會呀,差一點點而已。」
「喔,好。」
旭烈慎嘗試繼續話題。「所以你剛剛那意思是你們十六歲考?」
「對呀我們十六歲成年,然後就要準備開始應付人生了,QQ。」
「我們是十八歲才成年誒。」
「真的喔!」祈禮流雲眨眨眼,興奮的說。「誒你不覺得很有趣嗎?為什麼會不一樣呀?」
旭烈慎想了一下猜道。「可能是因為你們的人數比較少,所以會更快需要勞動力?」
「不會呀我們人並不少喔。」祈禮流雲接著不無羨慕的說。「好好喔十八歲才成年。」
「我今天走在路上,倒是完全沒碰到你們的人。」
「因為我們都是走在人比較少的地方,笨蛋,而且平常我們冠人都是走在樹上的。」
「那為什麼要走人比較少的地方?」
「就政治因素嘛,你知道。」
「你們真的是埋藏了一堆秘密。」
「對,但其實我也能理解為什麼,畢竟,我覺得對外族人來說,那真的是太不一樣了一點。」
「到底是哪方面的不同啊?」
「就是……」祈禮流雲埋怨似的撇他一眼。「其實也沒什麼,齁呦,你不要一直問啦。」他用手打了下他的手臂。
「我沒有真的想知道什麼秘密。」旭烈慎趕忙解釋。「其實就是文化不同,我知道,我就只是太好奇。」
「好像也不是單純的文化不同……簡單講,我們就是植物的族群。」
「植物嗎……?」旭烈慎揣摩著。「但你看起來完全不像,你看起來就像我一樣。」
「是呀,我覺得我們是滿像的。」祈禮流雲忽然咯咯笑起。「但還是差很多喔,我來給你看個東西好了,反正我想你們遲早也會看到。」他把自己的一隻手臂伸出大衣外,再把銀白薄紗撩至肩頂。
這時,旭烈慎才明瞭到,冠人為何要如此層層包裹自己的原因。
只見綠色除了手掌之外,罩住了整隻手臂,覆蓋住了臂上所有地方,且那綠色竟還是由一片一片的綠葉所組成。他訝然注視著,然後不禁伸出左手,用兩指輕輕捏住其中一片。他曾以為薄紗之下尚有其他衣服,不過原來卻是眼前這些纖巧的小小嫩葉。他盡可能輕柔地搓揉,並且領會到這些葉片絕非只是飾品,而是活生生地從皮膚上長出,是肉體的一部分。
鮮綠的嫩葉小而翹挺,洋溢著生命的光澤,觸感與一般葉子無異。他翻開,底下還連著一小條的葉柄,皮膚則如牛奶般瑩白絲滑,細如血管的綠莖匍匐其間。每片葉子的大小都不一樣,它們或密或疏,從肩一路蔓至手腕,隨機排列出了美麗的形狀,活似環繞白色大理石柱攀爬的牽牛花葉。
旭烈慎出神地凝視著,而又不覺拉扯了下他捏住的那片葉子,卻見手臂頓時縮回,他抬頭一看,發現祈禮流雲正滿臉紅暈的盯著他。
「碰太久了。」祈禮流雲小聲的說。
「抱歉。」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祈禮流雲不自在的說。「我的手,聽說你們棘皮人的手跟這不一樣,是硬的……」
「真美。」旭烈慎視線不移的讚嘆,他原以為自己會對這異常的景象感到排斥,結果與之相反,他深深著迷。
「你騙人。」
「真的。」旭烈慎說。「好美,和我們完全不一樣,我們的就很粗糙,你看。」他把自己襯衫的袖子向上捲起,敲打臂側。「你看,就只是一堆硬皮,但你的……你的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樣。」
「我還長花呢。」祈禮流雲嗔道,他垂下手,讓薄紗重新隱沒綠葉。「我們都把我們這身綠葉叫做『綠衣』,衣服的衣,你知道,它們生長在我們身上就像一件天然的衣服一樣,是秘爾呼爾賜給我們的禮物,感謝祂。」他接著延頸貼近,好奇地打量。「你們這個是全身都有長嗎?」
「沒有,只有長在手臂兩側,還有背上而已,你呢?」
「我們就除了手腳,還有脖子上面沒有長而已。」祈禮流雲端詳著說。
旭烈慎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正式的名稱叫皮內成骨。」他解釋。「但我們很多人都只講板甲兩個字,不然太繞口了。」他轉動手臂,讓對方能綜覽板甲。板甲都生長在皮膚之中,而非裸露其外,因而使得該區膚色相較其他地方更為黝黑,而且微微隆起。
祈禮流雲伸出手來。「我可以碰看看嗎?」
「可以呀。」
「你看,我就比你有禮貌多了。」祈禮流雲調侃道。
旭烈慎尷尬地笑了兩聲。對方再把薄紗的袖口打開,露出牛奶白的指尖,然後輕輕撫過他的板甲。
「很硬呢,這是可以怎麼樣,刀槍不入嗎?」祈禮流雲問。
「怎麼可能?」旭烈慎笑說。「頂多增加點防禦力而已,被砍到還是會流血。」
「哦——」祈禮流雲開始捏。「好像還有點彈性呢。」
「呃不是,你現在摸的地方應該是肌肉啦,板甲和肉都是長在一起的。」
「喔,喔,好。」祈禮流雲把手抽回,臉更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