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情不早已變成灰燼了嗎?為什麼那無數個夏夜的記憶,又隨著恒永不息的濤聲,不斷在心湖中翻湧.........
姊: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可是我發生這種事,實在沒有臉跟你去胡家,請你諒解。說來也不能全怪胡昭全,誰教我這麼容易相信別人,一意無視這麼可怕的現實與真相,老是執著一個錯誤的選擇?如果硬讓胡家勉強接納我以及孩子,實在毫無意義台北是傷心地,令我留下沉痛的烙記,我必須離開,擺脫這一切的糾纏。
我需要的是遺忘與休息,希望能慢慢平復創傷。
至於眼前的路怎麼走下去?我尚無頭緒。或許先回小琉球,過一陣子,再決定怎麼做。不過,孩子我決定留下來,否則我會永遠活在罪惡的陰影中。也拜託別把我的事告訴媽,免得她老人家操心。
這一年來,受姊夫的照顧很多,請代為致謝,同時麻煩他到公司,幫我辦理辭職。
我會堅強的,請勿念。
月裡敬上
天剛亮,窗外雨濛濛,雨水落在屋簷的浪板,遠遠近近地發出的聲音,讓人倍覺煩悶。月裡趁姊姊、姊夫猶在夢鄉,留下信,悄悄提著簡單的行囊及遭受狂風暴雨肆虐後的疲倦與憂傷,離開台北。
月裡記得,去年夏天,離開家鄉以及交往了兩年的耀堂,來到繁華的台北,內心充滿好奇、新鮮,與對光明前程的憧憬。此刻,她坐在南下列車,穿過猶未甦醒的城市,心情迥然不同,有的只是悲愁、蒼老,以及對於未來的茫然。絕望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意義。回顧這些日子的種種,如同觀賞一場悲劇,月裡越加愴苦心酸,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啊!
雖然承諾,等耀堂有了事業,不再教母親瞧不起,就上來台北接她回小琉球。可是姊姊和姊夫都是上班族,即使住在同一屋簷下,也沒太多時間陪她。她苦悶、無聊,工作之餘,去補習英文,結識胡昭全,也開始了自己的不幸。胡昭全對她鍥而不捨,使她漸漸和耀堂疏遠了。上一次回小硫球,還為此和耀堂爭吵、決裂。
再到台北,心情始終好不起來。
那天看完電影,月裡真不該讓昭全送她回家的。
進入屋內,胡昭全在客廳的編皮沙發坐定,兩手來回輕撫扶把,注視著她。
「姊姊跟姊夫回新竹給公公祝壽。」她正泡茶,面對微霉的牆壁,像在自言自語。
「今晚回來嗎?」昭全右手支頤,欣賞她玲瓏有致的身姿。
「當然。」她端茶過來,坐在胡昭全對面。胡昭全啜了口茶,用指尖拈起牙齒咬住的茶梗,放入水晶煙灰缸,問:「妳還沒告訴我,最近怎麼老是悶悶不樂?」
她這陣子的確快樂不起來,但真正的原因並未去細想,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胡昭全。現在,跟耀堂吹了,覺得失落了些什麼,再也尋不回來了。北上之後,整個人鬆散下來,對一切都感覺厭倦。胡昭全還在等候她的回答,總不能把耀堂拿出來教昭全難堪,她只好搪塞說:
「沒什麼,或許工作倦怠吧!」
昭全拿起茶杯,沒有喝,又放下,問說:「我們認識有半年了吧?」
「是啊,好快!」
昭全移身坐到月裡旁邊,拉住她的手,說:
「應該認識我的為人了,為何老是不肯接納我?」
昭全的雙眼像燃燒著說不出的什麼,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感情,毫不客氣地注視月裡,要把她整個人給熔化似的。月裡下意識的怕單獨面對他,連忙把手抽回來,低下頭不敢瞧他,怕掩不住心中的騷動與慌亂,說:
「我去廚房看水開了沒?」
就在轉身離開那一剎那,昭全一個箭步跟上來,伸出章魚一樣的雙手,由背後攬腰抱住她。她被嚇得毛骨悚然,尖叫起來:
「幹什麼?放開我!」
「我等太久了。」
昭全先是朝她的左耳吐氣,輕輕咬她的耳垂,讓她整個人又酥又癢。接著,開始吻她的頸項了。月裡清清楚楚地感覺他每一個唇印,似乎黏嗒嗒的,十分恐怖。
「再不放開,我永遠不理你了!」月裡全身動彈不得,氣得直頓脚。
胡昭全忽然鬆手,月裡才轉身面對他,立時又被他的身體逼退到牆邊,月裡兩手用力要推開昭全,手腕反被他鐐銬一樣的手掌抓住,手臂不得不像被釘十字架一樣地伸開。昭全迅即低下頭,她厭惡地蹙眉抿嘴,搖動頭部,逃避著,但他的唇依然輕易地堵住她的嘴。月裡想呼叫,嘴才張開,昭全的舌即蛇一樣地伸進牙關。她一度想咬他的舌頭來阻止他的侵犯,然而莫名其妙地,她的舌頭却完全屈服,雙手也緊緊反扣他的肩,沉浸在激情的擁吻之中,彷彿感到他的血液正經由手臂、唇舌注入她的身體。
直到月裡察覺昭全的手在她的身上游移、撫摸,由胸口、腹部而下,她身體一如抽筋似的僵硬,心口也要灼燒一般。昭全的魔手繼續深入,月裡渾身哆嗦,迅即夾緊雙腿,用手按住昭全頑強的手,懇求說:
「不行!姊姊快回來了!」
「我管不了那許多!」
霸道的昭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橫著一把抱起她,進入臥房。月裡緊張心慌,幾乎全身乏力,喘不過氣來,感覺床鋪彷彿要沉陷下去。月裡躺在床上,喊著:「不要!不要!」卻又不知所措,全身被情慾困住,無法動彈,緊閉眼睛,任由昭全迅速地剝盡身上的衣物,用身體的重量壓迫她,占有她。
事情發生太過倉促混亂,月裡不知道自己是否失望。
胸中的慾火熄了,昭全疲倦地趴在月裡身上,月裡清楚聽見他濁重的鼻息,彷如要睡著了,她立即推開昭全,連忙跳下床,穿妥衣服,把散落一地的衣服丟給賴在床上的昭全。他毫無反應,月裡只好使勁拉他起床,幫他穿衣,說:
「快走,別教姊姊撞見了!」
「那豈不更好。」昭全嘻皮笑臉地逗她。
「討厭!」
月裡往他大腿捏下去,昭全誇張地大叫,躲開她。
臨出門,昭全轉身盯著她看,她又被剝光衣服似的,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渾身不自在,趕緊上前擁抱他,踮起脚尖吻他。
昭全走後,月裡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整個人飄飄然,坐在客廳沙發等候姊姊及姊夫回來。
打開錄音機,空氣中隨即蕩漾著舒曼的夢幻曲。
月裡頭靠著椅背,閉上雙眼,讓舒緩如詩的音符愉悦她身體的每一細胞。原以為道德意識會站出來嚴厲譴責她的浪蕩、不貞,可是沒有,這到底怎麼回事?月裡始終不明白。不過,她既然一心要去體嘗戀愛的快樂,也就不願意去想那些讓自己不安的事了。
以後,昭全老是冀求她的身體,她不想婚前如此,讓他誤認她生活隨便而鄙視她。昭全卻毫無耐心,一臉不悅。沒有吵嘴,但冷戰隨之而來,並持續下去,那種被冷落的感覺,對孤單的月裡來講是莫大的折磨,令整個生活灰黯下來。愛情使月裡變得軟弱,最後,她妥協了,自我安慰說,反正遲早是昭全的人嘛!
她把自己都給了昭全,更糟的是,她懷孕了。
昭全像往常一樣,趁姊姊回新竹婆家時,來到家中。
從來不曾像今天這般需要昭全的慰藉,月裡由頭到脚都當作是昭全的,盡力配合他,取悦他,冀望在身體之外,精神上兩人也能契合在一起。
激情過後,昭全坐起身,兀自吸著紙菸。月裡把自己清理乾淨,身體突然感到空前的疲倦,但她懷孕的事得讓昭全知道。
「昭全......」
「什麼事?」
「愛我嗎?」
「那還用問。」
「我們結婚好不好?」
昭全馬上捻熄菸,吃驚地注視月裡,不信自己的耳朵。
「太早了吧?」
「我們彼此相愛,早晚要結婚的。」月裡說:「何況我已經有了。」
月裡注視昭全的臉,期待他的關心與呵護,可是他愣愣的,動也不動,一臉死白,像要暈倒似的,隔了半晌,昭全才問:
「有沒有搞錯?」
「這能說著玩嗎?」
「真是不小心!」
「你倒怪起我來了,跟你講不行你偏要。」
昭全閉上雙眼,煩惱地用手揉著太陽穴,像要從混亂的線團中理出頭緒來。隔了一會兒,昭全說話了。
「拿掉。」
那語氣如同鐫刻,毫無商量的餘地。尖銳的痛苦像刀一樣,直刺她的心窩,月裡頻頻搖頭,說:
「這不等於謀殺嗎?我不要!」
「我說拿掉就拿掉。聽不懂嗎?」昭全被激怒了,兩手重重地捶打桌面,大聲咆哮,完全變了一個人,彷如猙獰的野獸。「幹嘛老是把簡單的事情弄得複雜?」
「結婚不就解決了嗎?」
「妳想得倒簡單。」
「不是這樣嗎?」
「我不想這麼早結婚。」
「為什麼?你不年輕了。」
「你不要再問,反正我還不想結婚。」昭全依然態度蠻橫,斬釘截鐵地。「儘快拿掉。」
「如果我不呢?」月裡倒抽一口氣,像要為真理犧牲似的,勇敢地抬起頭迎向他。
「看著辦好了,到時可別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昭全說著跳下床,匆匆穿上衣服。
「幹嘛?」
「受不了。我走了。」
昭全不給月裡發脾氣的機會,毫不遲疑地離開。他發動汽車引擎的聲音,在這靜夜裏聽來特別躁急、刺耳。等車子駛出巷道,月裡感覺他走出了她的世界,永遠不再回來了。
沒看見昭全如此生氣過,那樣子像要吞人,好可怕!月裡卻訝異於自己的冷靜與勇敢,可是她又為什麼沒有傷心落淚呢?月裡不了解自己,一如她也不明白昭全,口口聲聲說愛她,偏不想結婚,不想擁有他們共同的孩子,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多少高貴的愛情如此被濫用了?在這樣孤寂無助的夜裏,昭全竟狠心離去,他果真像嘴上說的那樣愛她嗎?這種愛的方式她實在無法接受。怎麼辦呢?拿掉孩子,昭全就肯接納她嗎?這混亂的思潮在她的胸中翻湧不已,不讓她有一分鐘的安靜。
怎麼變成現在這樣子?將來又會如何呢?月裡覺得自己的內心多麼凄冷、無告,她終於嘆著氣,抱住枕頭,低聲哭泣起來。
此刻,月裡頭部虚弱地靠著車窗,玻璃蒙上一層水霧。她望著不斷往後倒去的模糊的風景,又靜靜地流下不爭氣的兩行清淚。
抵達高雄,轉搭客運到東港。
等候渡輪時,月裡站立碼頭,海風夾著魚腥,雖然衝鼻,但這是熟悉的、家鄉的味道。夏天的陽光下,港口的一切事物清楚得令人為之目眩。月裡和疲憊的心情一起坐在港岸榕樹旁的涼椅,樹蔭下堆放小山一樣高的日常用品;準備運往小琉球。幾個皮膚黝黑、頭戴斗笠的中年人,蹲在地上閒聊。
起伏不已的大海,隱隱牽動心疼的往事。
以前耀堂說過,如果她回小琉球,一定先到東港接她上船。現在她已無顏通知他,而他或許早已覓得合適的伴侶。月裡想著,不禁長長嘆了口氣,誰教自己背棄終生不改的誓言呢?所謂幸福,已像鬆了手的氣球,飄向無際的天空,再也尋覓不著了。只有無限的劫難,等在未來的路上。
昭全不斷逼她拿掉孩子,她不肯。昭全索性避不見面。等姊姊知道了,憤怒地到公司找胡昭全理論,沒想到他竟無恥到不承認自己做的事。
「孩子未必是我的。」胡昭全那一臉卑鄙、齷齪的表情,教月裡發嘔。「你又能證明什麼呢?」
「你這死沒良心的!」姊姊月桃猛拍桌面,大叫起來。
「月裡本就有男朋友。我可不是傻子。」
「我到法院告你。」
「儘管去!」
月桃火大了,衝上前捶打胡昭全。她則站在一旁,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除了發窘,根本沒有別的感覺。胡昭全一使勁,推開月桃,倨傲地走出會客室,丟下錯愕的她們。她們追出去時,胡昭全已不知去向。月桃先是一陣無奈,繼而又打起精神,說:
「胡昭全躲也沒有用,他總要回家吧?明天叫你姊夫一起上他家討公道。」依月裡看,這只會給自己招來更大的恥辱。
這些個噩夢般的日子,使她的眼睛睜開了,看清了胡昭全;他和善的笑容原來是邪惡的,他溫柔的目光原來是殘酷的。她終於對他死了心。
暗夜,冥冥中有細微的聲音遙遠地召喚著她。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在夢的邊緣走進走出,覺得這真是個漫漫長夜。
一陣器械冰冷、清脆的撞擊聲停止之後,黑暗的角落,傳來哀傷的哭泣,月裡循聲行去,有幾點幽明的鬼火在晃動,光線雖然微弱,她依然看見了,繼而大吃一驚,眼前一個臉孔酷似自己的小孩,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滿頭、滿臉、滿手、滿身是鮮血。小孩安靜無告地望著她,張開乏力的雙臂,小口無聲地張合著。月裡專注地研究小孩的嘴型,似乎在呼喚:「救我,救我.........」月裡一眨眼,再看時,小孩又彷彿在抗議:「兇手,兇手......」月裡閉上雙眼,兩手摀住耳朵,轉身跑開,那一身鮮血的小孩卻不斷在眼前浮現,「兇手,兇手」二字變成巨大的聲音在她腦海中迴盪......眼前驀然出現一道門,月裡推開,立即被數不清的血手撲倒,才站起又一脚踩空,陷入驚怖的漩渦,什麼也攀不著..........
月裡慘叫一聲,坐立起來,一身冷汗。方才的夢境一清二楚,無比真實,令人害怕。她再躺回床上,兩眼緊盯無趣的天花板,怕又掉入揮之不去的夢魘之中。姊姊要她拿掉身孕,雖然責任可全然卸去,內心裏却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她想,不能這麼做,不能讓夢魔像惡疾一樣地折磨她。
日頭偏西,陽光躺在上下起伏的海面,閃現耀眼的金光;這是記憶中熟悉的景色,却教月裡沾染一身的傷感。
回至村裏,那一盞盞點亮了的燈光,帶給月裡些許的安慰與溫暖。
母親看見自己的女兒,又驚又喜。月裡真想緊緊抱住母親,痛哭一場,傾吐久積內裏的委屈及心酸,但怕母親起疑,只好壓抑自己的情緒,跟母親、么弟閒話家常。當母親問及,何以突然返鄉?月裡謊稱,台北生活緊張,不能適應,想回來休息一陣子。
「工作怎麼辦?老闆准你請長假嗎?」
「辭掉了。」
母親一聽馬上為女兒感到可惜,說:
「誰不想在台北生根呢?哪像你都安定了還放棄,真是的.........」
「媽——」她阻止母親說下去。然後藉口舟車勞累,回房休息,避免母親談出更多的問題。
夜裏,電視聲響之外,隱約聽見遠方海濤吞吐低啞的、原始的呼吸;一種沈重的鄉音。未來的日子像無形的惡魔一樣,站在遠方的濤聲之後,冷冷地注視月裡,即便在炎熱的夏季,也令她心悸、顫抖起來。
隔天,她一直躺到中午才起來。吃中飯時,母親興致勃勃地跟月裡談台北那位胡姓朋友,月裡不搭腔,母親却不理會女兒的冷淡,緊咬這個話題不放,說:
「上回聽月桃說,他的家世、人品都不錯,你和他交往到什麼樣程度了?」
月裡心知無法逃避了,只好搪塞說:
「還早啦,普通朋友而已。」
接著,母親又鉅細靡遺地詢問胡昭全的種種,直到滿意了,才端著碗到客廳,邊看電視歌仔戲邊吃飯,留下月裡和么弟。月裡這才鬆了口氣,但她同時也憂慮著,紙包不住火,事情還能隱藏多久?
一直埋首吃飯的么弟,朝客廳探了探頭,壓低聲音說:
「姊,我上禮拜在碼頭遇見耀堂哥。」
月裡兩眼盯著鮮魚湯,心兒有些莫名的慌亂。
「怎樣?」
「他問起你在台北過得如何?什麼時候和那個姓胡的結婚?」
一時間,月裡有些悵然若失。她曾想去找耀堂,但憑什麼?她原本對不起他,現在又哪有臉去面對他?耀堂心裏一定依然有她,不然怎會關心問起?月裡感到安慰,可是這還有什麼意義呢?
「耀堂哥的藝品店,生意不錯哦!」么弟問說:「其實耀堂哥人很好,姊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了呢?」
「感情的事很難講,以後你自然會明白。」
么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
剛上台北,耀堂曾在信中提到,計畫經營藝品店,並要她學好英語會話,將來幫忙藝品店跟外國人做生意。現在他果真當上老闆,她却已走出他的世界,再也幫不上忙了。
月裡想忘掉耀堂,有關耀堂的種種,偏異常頑固,揮之不去。這感情不早已變成灰燼了嗎?為什麼那無數個夏夜的記憶,又隨著恒永不息的濤聲,不斷在心湖中翻湧.........她想,難道自己還期待著什麼?為什麼記憶不被時間所淹沒呢?
上街時,月裡特地留意耀堂的藝品店。現在正值觀光旺季,店內客人不少。她想進店和久違的耀堂打聲招呼,却怕引起心裏那種神秘的激動,猶豫了下,依然由小巷繞行過去,有著說不出的孤單;雖然巷中洋溢輕快朗亮有如銀鈴的孩童笑聲。
月裡在書店挑選一本心理學家談感情困擾的書籍,一本日譯推理小說,及一册《嬰兒與母親》。
才踏進家門,母親即張惶地跑上前,拉住月裡,兩眼鷹隼似的打量著她的肚腹,說:
「難怪晚上老聽見你在房內發嘔,原來你已經.........」
「媽,妳在講什麼?」她強作鎮定,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却又掩不住內心的忐忑。
「還騙我!月桃都告訴我了。」母親把月桃的信重重地用到桌面。
該來的終於來了。既然如此,月裡倒也無話可說。
「好在骨肉還小,明天媽帶你去高雄拿掉。」
「不要!」
「妳瘋了是不是?帶個拖油瓶,誰敢娶你?」
「誰說要嫁人?我就不信自己沒本事把小孩養大。」
「你這孩子真是死腦筋!不能一錯再錯了。我說明天去就明天去,這由不得你!」
「再逼我就死給你看。」
月裡後退一步,急得喘不過氣來,彷如隨時可以玉碎。
母親被月裡那決絕的樣子嚇著了,趕忙妥協。「可是以後總要有個打算呀!」
月裡搖搖頭,對未來也是一片茫然。無論如何,路終究得繼續走下去。
「趁肚子還看不出來,先找人嫁了吧!」母親說。
「媽── 」月裡把聲音拉得長長的,抗議著。
「你這樣子,我不能睁眼不管呀!你知道,這些年來,媽就靠你父親生前行船留下的一點錢生活,又要供你弟弟唸書,日子實在......」
「別說了,」月裡內心有如針戳,說:「像我這樣誰敢娶?」
「只要你守密,其他交給我安排。」母親胸有成竹,再向月裡半徵詢半命令。「就這麼辦!」
月裡能說什麼呢?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應允。
回到房內,月裡翻開小說,書上每一個字彷彿都長了翅膀,紛紛飛離書頁。月裡只好丟開書本,躺到床上,用自憐包裹,讓悲苦折磨自己。
過了兩天,近午時分,月裡在房內看《嬰兒與母親》消磨時間,母親掩不住興奮地進來拉她出去,說:
「你猜誰來了?」
月裡沒頭沒腦的,到了客廳,看見坐在沙發的耀堂面帶微笑地站起來,茶几上擱了盒水梨。她毫無心理準備,慌得想躲回房內,却硬被母親推擁上前。
兩人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說些什麼好。母親發覺自己是多出來的人,連忙藉口廚房事忙,把客廳留給他們。
「怎麼敢來?」因為母親以前最反對她和耀堂交往了,說嫁給耀堂這樣一個藝品外務員,注定窮一輩子。
「伯母告訴我,你回家了,而且不打算回台北。」
「那又怎樣?」
「她說你悶悶不樂,歡迎我來家裏坐坐。」
若只是朋友間的造訪,月裡不反對,可是她明白母親心裏打的是什麼算盤,覺得母親的安排十分醜惡。她想,要是她把真相明告耀堂,他臉上還會掛著笑容嗎?此刻,耀堂猶被蒙在鼓裏,月裡為此而不忍。
「店裏的生意如何?」月裡刻意岔開話題。
「剛起步,不過情況比預想中好,我以前在藝品工廠的經驗幫了大忙。」耀堂談起自己的事業,顯得神采飛揚。「等一下到我店裏坐坐好嗎?」
月裡沒理由拒絕。
吃飯時,母親把耀堂當成茫茫大海中浮現的島嶼,跟他東問西扯,不斷幫他夾菜,明顯在討好耀堂。耀堂受寵若驚,月裡則心情沉重,默默不語,頂多在徵詢她的意見時,答應一兩句。
出門前,母親叫住月裡,雖然沒說什麼,月裡看得出母親的眼神在提醒她,不說些不該說的。
藝品店光潔寬做,玻璃橱窗裏整齊有序地排列種類眾多的工藝品,那絕大部分是本地的珊瑚、貝殼產品,有項鍊、手镯、別針、屏風、貝畫......等,琳瑯滿目。空氣中流動著陳一郎行船人的歌聲。店內有二位女店員,年紀和月裡相仿,耀堂幫她們介紹之後,隨即引月裡到店面內側的接待室。
耀堂親自為月裡沖泡一杯香片,談起藝品店的遠景,他計畫把藝品店擴大,成為小琉球的珊瑚、海貝博物館,一可提昇文化水準,二可吸引更多的觀光客。月裡聽得入迷,問:
「這需要十分龐大的資金吧?」
「慢慢來嘛!小琉球的自然資源雄厚,觀光發展富有潜力,不難找到有遠見的投資人。」
「祝你早日成功。」
耀堂握住她的手,兩眼閃爍著說不出的光芒,搜尋著她的內心,說:
「如果有你幫忙,我的願望會提前達成。」
「別開玩笑了。」月裡把手縮回來,低頭心想,那已經是太遙遠的夢了。
「說了也不怕你笑,自從上次吵翻之後,萬念俱灰,過了好一陣子才重新振作。我也試圖在感情上另尋寄託,可是,沒有人能取代你。我心裏一直好苦。」耀堂坐到她身邊,拉起她的雙手,兩眼流露愛憐的光芒,說:「不管你和那個姓胡的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介意。現在,我絕不再錯過你。」
那些枯萎的希望,又像小小的花朵悄悄綻放了。月裡不敢瞧他,怕被他看透自己的心情。她越想抽回手,來自耀堂手掌的力量卻越來越大。
「相信我的誠意。讓我們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我也希望重新來過,可是來不及了,我已經.........」
「不用說,我都諒解。」耀堂用嘴堵住她的口,不讓她說下去。這使得月裡全身悸動,緊緊地抱住他,沉浸在甜蜜的漩渦之中,她多麼希望生命就停留在這一刻呀!直到鬆開對方,月裡已淚眼迷濛。
「怎麼哭了?」耀堂掏出手帕幫她拭去淚水。
母親的叮嚀頻頻在月裡耳邊響起,可是一股來自內裏的某種力量,壓擠著她的良知。既然耀堂愛她,就不能心存欺騙,要不然她怎麼對得起他,又怎能坦然面對他?
「耀堂,你聽我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只要你。懂嗎?」
耀堂這些體己話讓月裡深深感動,淚水一下子全湧到眼裏。月裡再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把淚水吞回去,用勁把這幾個字說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敲一下頭似的,清清楚楚。
「我—懷—孕—了。」
這像一記重拳,打中耀堂的太陽穴,他後退兩步,一時間目光無法集中,顯得渙散、茫然。隔了半响,他才清醒過來,兩手抓著她的肩,問:
「騙我的,對不對?」
然後頹然的搖頭,垂下雙手,跌坐沙發。那沮喪的模樣,令月裡心疼萬分。愛情那個虛幻的希望復活了,轉眼間却又消滅了。
「因為我堅持留下孩子,媽才主動找你,好把我推銷出去。」耀堂點點頭,表示懂得;繼而又搖搖頭,彷彿不相信這是事實。「原諒我,因為我不能欺騙你。你可以把剛才所說的話收回去。」萎頓的耀堂站起來,像要說些什麼。月裡又搶著說:
「不必勉強。現在不要回答我。改天如果願意,歡迎你來找我;不然,我也諒解。」
說完,月裡立即轉身離開。
「我送你回家。」他一臉的黯然,聲音悶悶的,像蒙著一層什麼。
「不用麻煩。」
二人在店門口分手,月裡不敢回首,覺得自己這一次真正要走出耀堂的生命了,內心汹湧著說不出的孤獨與悲哀。
外頭下過了陣雨,月裡獨自到以前和耀堂常來的美人洞。天色像被淚水洗過,顯得異常明淨。
月裡登上可以臨眺台灣海峽的涼亭,坐在石椅,迎著熱烈不絕的海風,只聽見海風送來陣陣動人魂魄的濤聲。眼前的一切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往昔憑欄迎風的快意與舒暢早已不復追尋了。
她多願失去所有的思想與感受,不再去支撐這個無用的軀殼,不要再去掙扎,不要再去煩惱如何來治療這愛的創傷,索性倒下去,讓大海吞沒。佛家說,生即是苦。難道真是千古不易的真理?認命嗎?月裡實在不甘心呀!但不認命又如何?除非結束生命,否則怎得脫離苦海?若用自殺來懲罰胡昭全,雖然快意,可是母親呢?孩子呢?她老人家該會多麼難過!
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的,月裡嘆著氣,走到涼亭邊的水泥欄杆,迴翔的海鳥無聲地自眼前掠過,消失在遙遠的天際;崖下成羣猙獰如怪獸的黑色礁岩,濺飛開開落落的白沫。
即使耀堂無視於她留給他的心靈創痕,寬宥她的過去,可是要他成為別人骨肉的父親,月裡實在不敢奢望他有這樣寬宏的度量。不過,說出了真相,月裡心裏移走重石,感覺輕鬆得多。這事當然不能讓母親知道,否則母親一定會激動、哭泣,說她不能體會人母的苦心。
暮色像一塊輕柔的彩緞,涼涼地將月裡包裹起來。她遙望遠天浮移不定的雲霞,心裏這麼想,感情是不能強求的,至於能否再次擁有愛,就順其自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