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神話感很重。」旭烈慎露齒而笑。「什麼撐起天地之類……?」
「但是那就是事實!」祈禮流雲反駁。「那是神的意旨,神這麼說,那就是這樣。」
「那你要怎麼解釋我?我不就不在你剛剛講的那個歷史裡嗎?」「你們是……」祈禮流雲頓了頓,皺起眉頭。「你們就是外面的人,你們不信神,但是沒關係,我們會讓你們慢慢改變的。」
「你要怎麼改變我?」旭烈慎開玩笑的說。
「當然是慢慢跟你講呀,我相信你能了解。」
「我不能,我跟你說,你要是把剛剛那些話帶到驍族土講,你絕對會被關進監獄。」
「我也不會這麼笨。」
「因為,」旭烈慎坐起身。「我們不太談世界從哪裡來這種事,以前的世界是怎麼樣,那都只有驍王自己才會知道,我們通常都只談我們是從驍王而來,你要聽聽看我們是怎麼說的嗎?」
「好吧。」
「簡單講,以前,這個世界只有驍族。」旭烈慎朗朗而談。「一切生物都在驍王的統治下和諧共處,然而有一天……」
沒說幾句,祈禮流雲就打斷了他。「不對,你說的可能是之後的事,但一開始世界是神創造……」
「這你剛剛已經說了,我都聽你說完了,應該要換你聽我說了吧。」
「喔,好。」
「然而有一天,天上降下了鬼神。」旭烈慎接著說。「每一個都強大無比,祂們是來自宇宙,天空之外,祂們四處作亂,殺害了無數生靈,差點就要毀滅了世界,不過也就在這個時候,驍王挺身而出,他聯合智——也就是後來黠族的族聖——兩人一同陸陸續續擊敗了所有的鬼神,將祂們殺死或是驅逐出去,世界因此短暫地恢復了和平。然而,很不幸的,在這途中鬼神的靈也被撕裂,散落到了世界各地去,而產生出了無數的鬼,這些鬼根本殺不勝殺,直到現在都還在整塊大陸上不斷為非作歹。然後同時,也是這些碎靈使得這個世界變得混亂,碎靈迷惑了人們,喚起了人們心中的邪惡,原本和諧共處的人們,就都開始變得不聽驍王的話,不懂是非對錯,最後就導致了族群分化。現在除了我們驍族還有在堅守驍王的教誨外,其他族群就都互相敵視、互相殺戮,造成這樣現在亂成一團的局面。」
這一席話有如攪和了祈禮流雲的意識,他愣愣地聽完,思索良久,才緩緩地說。「可是照你這麼說。」他語帶遲疑。「那我就是被那個什麼鬼神的碎靈……迷惑的囉?」
「呃——照驍王的話來講,對。」
「怎麼可能嘛!」祈禮流雲高聲叫道。「亂講,真的。」
「我知道可能一開始很難接受……」
「哪有什麼接不接受。」祈禮流雲又好氣又好笑的說。「你們驍王是真的很會,嗯,掰故事。」
「這不是故事,這寫在事典裡,是驍王親自口述,不可能有假。」
「也有可能他老人家糊塗了呀。」
「至少比你那種講到世界誕生的故事要靠譜多了吧,還有,不准你侮辱驍王。」
「我沒有侮辱他。」
「你有。」
「我沒有。」
「你剛剛說他糊塗……」
「那不叫侮辱,他好歹活了幾千年不是嗎?」
「但是驍王不可能糊塗,他永遠勇猛且睿智。」
「哇,你真的相信那一套喔?」
「我當然相信……不然你的神呢,說不定祂失智了呀?」
「神不可能失智,白癡。」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祂是神,神不是生物,神創造世界,你怎麼可能覺得,喔拜託。」祈禮流雲鬆鬆脖子大衣的領口,用一種萬般無奈的語氣說。
「在驍王面前,神什麼都不是。」
祈禮流雲一聽,半張著口,似乎是要出聲反駁,不過最後卻吁了口氣說。「其實我覺得你剛剛說的故事也很有可能是真的。」他力圖冷靜。「但是,那都是在創世之後才發生的事了,你有懂我的意思嗎?什麼鬼神,可能你們驍王真的有擊敗過祂們,但那也都是之後的事了。」
旭烈慎思緒紛亂,他的怒火直往上漲,這女人到底在說什麼,她這麼說,不就等於暗示驍王是由他們的神創造,這番話明顯已經觸法,他想。
「可能吧。」然而望著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他的嘴巴到頭來只吐出了這三個字。
「對,所以。」祈禮流雲趕緊接話。「我們講的都是真的,只是順序不同,大家重視的、重視的方向不同而已。」他有點結巴。「所以其實沒有什麼好吵,對吧?」他轉頭,看向對方尋求認同。
「對。」旭烈慎又同意了。
「好。」祈禮流雲癱軟在繁密的樹枝裡。「那我累了,我要睡覺了。」
旭烈慎也有同感。「嗯,那我想我就先下去了。」
「好,晚安。」
「……晚安。」旭烈慎惆悵地告別,感覺兩人之間好像有某條線剎時斷了開來。
他爬下樹,返回地鋪和青草的懷抱。臨別前,他往上一瞥,祈禮流雲蜷曲在樹裡,好像在抵禦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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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們遭逢暴雨。
起初,天氣晴朗,沒人察覺出來天色有異,不過祈禮流雲倒是先嗅到什麼氣息,於是爬樹確認,等他回來,他說烏雲已經轉黑,他們動作必須加快,才有望趕至左前方的一座小丘。
旭烈慎快步跟上,感到地表逐漸隆起,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已在爬山。只是因為道路兩側樹海茫茫,使他喪失了空間感,他才無法及時辨認現時的地貌為何。
越往上石塊越多,顏色讓他聯想到家鄉的石板屋,由於許多地方都被形似斷層的岩石阻擋,眾人迫不得已只好不斷繞路。爬到一半,他便以為這時的高度已經足夠,可堪承受稍後水流的圍剿,而上前詢問是否可以停下,但是祈禮流雲斷然不許,他堅持要眾人抵達丘頂,眾人也就只好繼續跟隨其後。
中途,霎那間,一股詭異的感覺如同尋隙鑽洞的蚯蚓,鑽破他的心靈。熟悉的感覺,彷彿從未離開。
他再次感到有股視線緊盯著他。
他不耐煩地轉頭,說實話,心中原本的驚惶之感這時早已轉成哭笑不得,他只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還是他的身體哪裡出了毛病?
然後,他發現草在移動。
他張大著嘴,望著樹上的草或爬或跳,姿形焦躁地尋洞游鑽,而那些根莖深入樹皮,紮根紮得無法行動的草,也在試圖把樹纏得更緊一點。這些草們身軀寬大,一移動往往便是大範圍地爬行,因此當遠望時,就彷彿一塊塊的灰影游走在樹的表面。
由於大腦實在無法負荷眼前的這個畫面,他驚詫過後,就佯作無事發生,繼續向前。
旭烈慎焦急地跟上前面的呼延克捷,他竟然走得比他還慢。眾人盡力以最高速在雨林中穿梭,在最後一刻才趕到小丘上頭。當氣喘吁吁的他們竭力將賀蘭飛曦和一棵大樹綁在一起時,雨已如同一名不速之客翩然而至。
雨滴飄落,祈禮流雲連連催促他們往樹上爬,幾人便先攀爬上去,粗幹滑溜,不好抓穩。旭烈慎和札木凱留了下來,使勁綁定最後一條繩子,兩隻粼鹿還在旁邊等著。
「你抓住這邊,不對啦,往這邊捆,誰叫你往那走……」
「幹殺小,你自己往這走怪誰。」
「你們兩個慢慢來。」賀蘭飛曦甚為悠哉的說。
綁好之後,他們便一邊承受雨水的攻勢,一邊分別去綁自己的粼鹿。待至匆匆綁定,兩人趕緊大步跨上樹幹。
他們足夠幸運,雨勢這時才漸漸轉強,不到幾分鐘,雨水驟然轉成雨柱,開始轟隆隆地侵襲下來,比之先前遇到的更加猛烈、更加浩大。
暴雨在下急遽地堆聚成數道洪流,樹葉、爛泥、枯枝被底下湧動的水流刮起,沖到洪水表面,再被帶離此地,流往他處。土壤易換,洪水不論好壞,沖刷掉了一切事物,再從別處攜來新的營養,供給這片雨林新的生機。
雨水宛如水龍俯衝,吞沒他的身軀,旭烈慎因此得再忍受那流淌全身的雨水的沁冷。他頭不能移,目不能視,持續的雨柱使他低下了頭,喧囂怒吼覆於雙耳。他濕透的棕色披風整個浮貼在他背後,陣陣寒冷進逼到骨子裡,他的身體自動發抖以便抵禦,眼裡唯有雨水形成的簾幕,心裡只求這古怪的天氣可以盡早結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次大雨並未引發蟲害,或許是這座小丘讓他們得以倖免於難——蟲子都被沖到更低窪的位置上去了。
雨勢更大,這時,突然響起了一個不詳的斷裂聲,他勉力抬頭,從雨幕間望穿過去,發現底下的洪水業已漲到一個十足震攝人心的高度。洪水奔騰,令他胃部一緊,不過令他更加驚慌的是,那個正在樹下慌亂地擺動四肢的大人身影。
「飛曦!」旭烈慎慌張地叫起。
原本的繩子斷了,賀蘭飛曦因為失去大樹的護蔭,外加洪水形成的浮力,而漸漸無法踩實地面,他的身體也愈加偏離大樹。他拼命用嘴咬住樹幹,無奈兩隻粼鹿早已支持不住,順水流動。在被繩子綁在一起的情況下,他相當於除水流的沖力外,還被另外兩隻粼鹿的重量往旁拉扯。
樹上其他人也逐一察覺到了這個突發狀況。眾人大呼小叫,卻基本上無能為力。他們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副將使脫了力,放棄似的鬆開他的吻部。他的兩眼認命,四肢徒勞的擺動,啪嗒啪嗒的激起水花。龐大的身子先是如同一根粗木頭緩緩漂開,接著轉眼間便連同兩隻粼鹿,順水迅速流向未知,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