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治時期的時候,金紙製造是被禁止的,我手上的這隻錘子,就是當時用來偷做金紙的器具。」傳統金紙師傅陳坤輝,拿起手上十二磅重的木槌,揮舞了幾下。
陳坤輝是陳協和金紙行的經營者,這家老字號是台灣僅剩不多的手工金紙行,在日治時代就已經創立,至今逾百年,詳細創立的日期目前已不可考。
關於紙錢的民間傳說百百種,在整個東亞都有這樣的祭祀文化。傳說紙錢起源為蔡倫弟子尤秀才,為了賣紙而想出來的手法。據傳尤秀才先假裝死去,其妻子宣稱燒紙可以當作陰間的貨幣,帶著街坊鄰居一起燒,沒想到尤秀才死而復生,告訴大家他把這些燒來的錢送給了閻王,閻王就送他回到陽間,從此之後紙錢大賣。
而陳坤輝告訴我們的版本亦相當有趣,他說在唐朝以前,金紙上面不貼錫箔,就只是普通的一張紙,若是想燒給孔子,就在上面畫一個孔作為代表。一直到唐太宗遊完地府後,因為看到了陰間紙錢上貼有錫箔,返陽後指示部屬模仿製造,從那時候開始,紙錢才會貼上錫箔。
時間拉回到較近的日治時代,皇民化運動對台灣傳統民俗極盡打壓,禁燒紙錢也成了其中的一個項目。日本政府規定,只要有人舉報,就可以直接扣押製造金紙的人二十九天,不需上繳任何報告,被舉報三次,就要被送進法院。
陳坤輝轉述父親與祖父的遭遇:「日本政府當年的做法,從原物料下手,不罰燒金紙的民眾,只罰製造的人。」當時所有紙漿原料都被政府管制,但燒金紙的需求隨著戰況增加,人們開始想盡辦法找原料,就把腦筋動到不要的垃圾上。「那時我們就去找學生用過的、不要的筆記本,把這些紙張回收起來,打成紙漿做金紙。」陳坤輝道。
不僅僅是原料,連生產工具也因為管制而取得困難,因此當時許多壞掉淘汰的工具,就被撿回來重新加工。陳坤輝拿起了門邊沾滿灰的大木錘子,睜大著眼描述:「上面這一圈是輪胎皮,為什麼要加裝這個呢?因為不能被發現,要安靜地敲,加這一圈可以讓聲音變小。」
然而,這樣的嚴密控管,卻擋不過民間的信仰隨著恐懼加深。1935年的新竹台中大地震,震垮了魚藤坪鐵橋,也就是今日的龍騰斷橋,大家為了保平安需要燒紙錢祈福,金紙就成了最好賣的東西。到了美軍大空襲的那段時間,社會上瀰漫著恐懼的氛圍,日本政府的禁令雖嚴,卻擋不住大家對於戰爭的未知及害怕,在天災與戰爭下,印金紙彷彿印真鈔一般,往往貨還沒看到,錢就先付下去了,「那是最好賺的年代。」陳坤輝緬懷地說。
位於苗栗縣竹南鎮的陳協和金紙行裡,坐著幾位七十多歲的阿嬤,手腳俐落的做著金紙。街道上的門牌上寫著「番社」,因為這裡最早是道卡斯族馬卡留武社(Mckarubu)聚落,一直到清朝大量移民,才一併把金紙、銀紙的製造技術帶了進來。竹南中港曾是全球金銀紙製造和輸出重鎮,極盛時有三百八十多家工廠,之所以成為金銀紙製造重鎮,與其地緣關係密切。
根據苗栗縣政府編印的《金銀紙藝術》記載,中港為舊時商港,也是台灣西北海岸最靠近中國的港口,位置介於淡水與鹿港間,故以中港為名。昔日唐山移民來台開墾,帶來內地生活習俗與宗教信仰,在信徒不斷聚集下,宗教活動與相關事業自然發達起來,金銀紙產業也就順理成章在中港落地生根。
民國七十多年,「大家樂」席捲全台,明牌成為人民心中的信仰。憶及當時的情景,陳坤輝笑說:「曾經有位客人聽了神明的明牌,中了六百多萬,神明指示要還願,於是這人便拿三十萬拿去請道士、歌仔戲,三十萬拿來我們這要買金紙。」當時店裏沒貨,陳坤輝的父親腦筋動很快,趕緊找出以前認識的南部工廠,凌晨四點出發批貨,回來轉手賣掉立刻賺了一倍。
紙漿的原料其實是竹子,竹子有著生長快速,強度高的特性,比起木材更為環保便利。陳協和金紙行的紙是從雲林古坑進貨的,紙廠用來做紙漿的竹子,必須是一到兩年內的年輕嫩竹,因為那時的纖維細緻不會過老,最適合作成金紙。
製作時,一面紙有四張金紙大。陳坤輝將金紙一面面的裁切好,接著再用太白粉與水調配一大盆糨糊,因為不加任何化學藥劑,糨糊只要放隔夜就會臭掉,因此必須開工前才開始調配。金紙上的錫箔是一大片,要用非金屬製的竹刀去切割,有大有小,通常一疊金紙的第一張要用大片的,才顯得大方。戴上手指套,將錫箔一片一片糊上,手工貼完的金紙糨糊需要曝曬,在中港,烈日下走在街上,可以看到不少人家就把金紙這樣曬在門口,曝曬過後的金紙才算完成第一步。
接下來,銀紙可以依據需求上紅印,有大銀、小銀之分;金紙則有較多步驟,需要幫銀色的錫箔一張一張人工上色。紅印還有分正面跟側面,在陳協和金紙行,正面的印是用機器取代,側面的印則保留著人工。這些紅墨水都是陳坤輝自己調配的,他說蓋上這些印,就像認證一樣,證明這是鈔票。
因應金紙的用法不同,種類也十分繁多,大略可分成:金紙、銀紙、紙錢三大類。金紙主要燒給神明,祭祀活動中以酬神最為頻繁,因此大多燒金紙為主;銀紙則是給鬼的,除了農曆七月外,平時銷量較少;而紙錢又稱「準金銀紙」,會依據不同的法事使用。三種紙錢的差別,就在於「錫箔」——金紙的錫箔有上色,銀紙的錫箔不上色,而紙錢大多是不貼錫箔。除了錫箔,每種金紙上都會蓋上不同的紅印,代表不同的意義與用途。陳坤輝的工廠裡就有許多不同的印章,結婚的時候要用囍金,神明誕辰等時節用天金,財神土地公則是福金。
就這樣,連續多道手續,最後每一百張成一疊,傳統習慣的量詞是「支」。陳坤輝表示在外頭,純機械製造每支的價格約莫十多塊,這裏手工金紙工序繁複,一支能賣到四十塊錢,然而加上成本之後,幾乎沒有利潤可言,對於陳坤輝一家人來說,只能剛好糊口。
「其實我們就在提倡,燒好不用燒多。」陳坤輝認為,燒金紙可以不燒多,但要用品質好的手工金紙,不會比較貴,也環保,最重要的是心意也有傳達。比起一般低成本、使用較差材質的劣質金紙,有些時候神明也會指定要陳坤輝做的金紙,許多寺廟也開始採用環保金爐,透過污染防治設備減少空氣污染。
談起近年來,文化與環保的眾多爭議,陳坤輝亦讚許行天宮是目前最環保的廟宇。2014年8月,行天宮廟方宣布撤除香爐與供桌,改由宮務人員於內殿燒香。呼應陳坤輝所說,燒好不用燒多,傳統文化與環保意識的矛盾,提升文化的精緻度也許正是一個好的平衡發展。認真檢視傳統文化的價值,或許思考的不僅是全盤性的否定,而是該在怎樣的條件下,用更好的方式去永續使用。
圖片來源:文化銀行提供
編輯:洪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