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寶：魔弦傳說》的陰陽哲理與生命選擇：結局之後還剩什麼？

《酷寶：魔弦傳說》（Kubo and the Two Strings）在爛蕃茄上獲得96高分，在 Metacritic 上也高達84分，幾乎是本季最高分的電影。此外，若想研究劇本，《酷寶》的劇本肯定是極好範本，無論是三幕劇安排、角色設計、主題與意象的暗示連結等等，絕對都是精心規劃與細心設計過的傑出之作。上一部讓我有同感的動畫劇本是《大英雄天團》（Big Hero 6）。

《酷寶》的導演是崔維斯·奈特（ Travis Knight），他的父親大有來頭，是 Nike 的創始者菲爾·奈特（Phil Knight）。奈特老先生在 2005 年設立萊卡（Laika）動畫公司，由他的兒子小奈特擔任 CEO 製作優質動畫，像是2014年的《怪怪箱》（The Boxtrolls）。《酷寶》是崔維斯·奈特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預測明年各類動畫獲獎者裡，一定會有《酷寶》的入列。

不只導演背景強勢，故事角色的配音，也都是影帝影后級演員，像是《布達佩斯大飯店》的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憤怒道》的莎莉·賽隆（Charlize Theron），還有《星際效應》的馬修·麥康納（Matthew David McConaughey）。我推測這部新公司、新導演的動畫之所以能邀請到這麼多星光熠熠的演員，肯定是來自老奈特（Phil Knight）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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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寶》的故事場景與背景設定在日本的江戶幕府時代，同時展現許多日本的傳統文化：摺紙藝術（origami），武士（samurai）的精神，以及三味線（shamisen）。主角酷寶這個角色就是串起摺紙、三味線、與武士的核心。

故事始於狂風暴雨與驚濤駭浪的夜晚，一葉扁舟上有位長髮飄逸的說書姑娘，抵抗著風浪，一邊彈著三味線，一邊訴說一則傳說故事。然而，一陣大浪翻覆了小舟，說書姑娘被海浪吞噬，撞上暗礁。之後，風平浪靜豔陽高照，姑娘已被沖上岸來，左眼因為撞擊而嚴重受傷，而在不遠處，有個小嬰兒，也是失去了左眼。

這對母子會在風暴夜晚駕船遠離，是因為有人在後緊緊追殺。令人意外的是，想要殺掉這對母子的主使者，竟是小嬰兒的外公。換句話說，爸爸正在追殺女兒。然而，這位外公並非一般平凡的老爺爺，而是來自月亮王國的（冥界）的國王（Moon King），而說書姑娘則是月國的大公主。月亮公主必須連夜要帶著兒子逃亡，就是因為月亮國王下令她的兩個妹妹（也就是小嬰兒的阿姨）追殺叛徒姊姊，並且還要奪走嬰兒的另外一隻眼睛（右眼）。（只是，姊姊為什麼會是個叛徒呢？為了什麼大事需要背叛自己的父親與妹妹？這就是故事的主題了，先擱著，後面再解釋。）

轉眼間，小嬰孩已經長大成懂事的大小孩——酷寶 ，在小村莊旁的山崖洞穴跟媽媽相依為命。媽媽因為生病白天恍惚且不視一物，酷寶於是只得自我照料，還得照顧媽媽。白天他帶著方紙與三味線到村莊市場，以說書為業。由於遺傳自冥界母親月亮公主的魔法，酷寶能以三味線奏樂，點燃方紙的生命，幻化出栩栩如生的鳥獸蟲魚或山川車船。不只魔法，他也承襲了母親的說書才華，唯妙唯肖地述說「武士半藏」的英雄冒險：在前往取得三樣寶物（長劍、盔甲、頭盔）時，歷經各方妖怪魔獸的襲擊搏鬥。

有著魔法與絕妙的說書才華，酷寶的說書演戲總是滿堂喝采，生意興隆。然而，每當故事來到高潮之際，太陽剛好就要下山，眼看結局就要來到，但故事總在此時嘎然而止。即便讓觀眾大失所望，酷寶仍顧不得一切必須打包收拾，毫無留戀地回到海邊孤島的山崖洞穴。原因是媽媽再三叮嚀，太陽下山後絕對不能繼續逗留在外，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因此，武士半藏的故事從來都沒有真正的結局，不只是因為酷寶得趕在黑夜降臨之前回家，同時也是因為教酷寶說故事的媽媽，從來也沒完整訴說半藏故事的後半段。

然而，一個英雄的冒險故事真要能被啟動，肯定就是因為禁忌總是會被冒犯、潘朵拉的寶盒也總會不小心地被觸動。果然，酷寶這個好孩子，還是按捺不住滿腔的好奇，慢慢走進充滿神秘不解的夜晚，遇見了他原以為只是媽媽編纂來恐嚇他的黑夜神話，與兩位冥界的阿姨正面交鋒，並親眼目睹外公千變外化的可怖魔法。當然，也因此開啟了一連串穿梭在人間與幻想世界的冒險故事。

《酷寶》這部電影之所以能讓人再三回味，除了影像技術的精緻與幻想世界的奇幻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故事的深度。表面上，這是個關於酷寶的逃亡與冒險，然而更深一層地閱讀就會發現，這也是個關於所有生命的解答。酷寶在冒險過程中，會慢慢挖掘出關於半藏的結局，於此同時，我們也終將慢慢理解酷寶的命運，他父親的歷史，還有一切關於生命結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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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危機關鍵，也就是禁令的中心，就是酷寶的外公—— 月國國王（Moon King）。月王並非人界生命，而是冥界的永生之靈。酷寶母親也曾是位冥靈，但如今一隻張開的眼睛則代表著存在人界。不過，他的陽間生命似乎已經走向盡頭，因為白天時睜眼不視又恍惚，必須待到黑夜，才能再清醒話語。因此，酷寶的母親幾乎只能活在夜晚，然而偏偏夜晚最為可怕，因為外公與阿姨會隨著黑夜到來，並且奪取白天（太陽世界）的一切。

只是，為什麼是夜晚？為什麼要奪取？為什麼這些故事內容會與「結局」有關？

結局有很多形式。故事有結局，白天會結束，生命有死亡。所有存在，都有面對結束的時候。這個所謂的「結局」或「結束」代表著什麼意義？要如何面對？又該如何「再存在」？

或者，如果不選擇存在，而選擇「不存在」呢？「不存在」的形式，會不會比較好？

表面看來像是個兒童的動畫，《酷寶》的骨子卻講述著東方的陰陽哲理與生命選擇。

因為《酷寶》這個故事，穿梭於真實世界與幻想世界，以下先把人物角色在不同世界的身分先稍微介紹複習一下，以免在以下的閱讀裡不小心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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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是關於陰陽互動的故事，《酷寶》的宇宙觀應該是二元的：日夜、陰陽、生死。而橫亙在外公與酷寶之間的，並非是天堂與地獄的距離，也非人間與天堂的溝壑。或許對於製作電影的西方人來說，基督教根深蒂固的天堂、人間、與地獄三界概念太強烈，以至於在撰寫劇本時，無法將東方冥陽兩界的觀念闡述清楚，以至於在故事最後才會出現，明明是來自黑暗冥界的外公，卻自詡為來自天堂並述說天堂詭異的美好。

事實上故事內部所有意象的安排與呈現，都清楚地顯示，這是個關於陰陽兩界生死兩隔的故事。例如酷寶雙眼的一明一失，母親與父親分別來自一冥一陽，外公（moon king）來自月國對應於代表太陽的酷寶（Kubo，“O” 裡的一點紅象徵太陽 ）。

換句話說，在《酷寶》裡根本沒有天堂這回事（雖然電影最後一直提到）。月王外公所代表的月國，其實是冥界，是死亡的世界、靈界、或說一切冷酷的「不存在」。而代表太陽的酷寶，可說是個被迫直接面對死亡的憂鬱少年，因為他的武士父親已經在戰亂中死去，重病的母親也瀕臨死亡。生命的結局是如此迫近，讓他不得不召喚直視死亡的勇氣，並思尋生命逝去的意義。

故事特別為陰陽生死的對比，詮釋在酷寶與外公的最後一役。外公告訴酷寶，他們之間沒有恨也並非為了奪取。外公只是想帶酷寶回到陰的世界，也就是冥界，因為那裡沒有因為「存在形式的結束」所產生的痛苦與受難。冥界不受情感束縛，永恆永生，也冷酷完美。冥界也沒有具象的形體存在，外公的雙盲，即象徵著「不見」，看不見的形體，或說是千變萬化超越時間的「空」。

相對於冥界的外公，則是陽界的半藏武士，也就是酷寶的父親（甲蟲先生、也是半藏武士）。傳統日本武士的文武雙全，代表集合人間之最聰明與勇敢，而半藏的智慧英勇讓太陽的能量強大到危及月亮王國，讓月王極為不悅，命令冷酷強悍的大女兒前往滅殺。這一段月女追殺半藏的橋段，明顯象徵陽盛即衰陰陽互換的萬物道理。

然而正值尖銳的廝殺之際，四眼瞬間相對，半藏忽然道出莫名的一語，「你是我今生的追求」，頃刻，竟軟化月王之女，溫暖了她的心，接著陰陽結合，產下一子：酷寶。因為來自一陰一陽，酷寶於是一眼可見、一眼不可見，也同時具有形體與魔法。（外公認為的背叛即在於此。冥界的月亮公主，應以無情冷酷為原則，但公主竟然在陽間與人界的武士產生感情，還種下愛的種子。）

父親的陽界，也就是人界，是有形的生命世界，有生必有死。死亡即是「結束」。結束會帶來苦痛、失落、與哀傷。例如父親所經歷的戰亂、死亡、沒落、與消逝，都是人世苦難的來由。酷寶說書時，會猶豫不知如何為故事下結局，那是因為結局與結束，都暗示著殞落的哀戚。而外公會想帶著酷寶遠離人間，也是因為冥界的冷酷，不會因為情感糾結而產生心碎淒切。對外公來說，帶走酷寶可真是種「慈悲」啊，因為酷寶再也不會感受到生命之苦了。

然而，陽界的生命真的僅有苦難而已嗎？

酷寶的媽媽（猴、月亮公主）曾經是月國武功最為高強的冷酷殺手，當她面對人間最強大勇敢的武士時，不小心看見他眼底的愛，那是人間陽界才有的熱火（太陽）。這炙火融化月國公主的心，使得無形的公主成為人間有形之人。自此與武士共組家庭，也共有許多生活經歷，共創許多美好回憶，甚至，還創造一個奇妙生命。月亮公主在有限生命的人間陽界，雖然不再擁有永生與永無悲傷，但是，她已經完全融入人間的愛、回憶、與創造。甚且，除了創造生命，她還是故事的創造高手（說書）。

月亮公主以三味線當背景，再以魔法指揮摺紙玩偶，編纂一則又一則的英雄故事，妖怪角色千變萬化，人間英雄出生入死，故事永遠沒有真正的結局，因為每個夜深天明之際，生命都會再度注入紙張，英雄也會再度復活。公主的故事主角，一直都是半藏，也就是酷寶的父親，透過半藏，公主認識了陽界人間最偉大的武器，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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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故事一開始，酷寶並不知道，原來愛就是他上山下海渴望尋得的萬有答案，也是可以創造可以延續又能抵禦無情的終極武器。

因為得不到父親的回音與關愛，酷寶對於生命充滿疑惑；這樣的疑惑，讓他無法為自己的說書主角下個結局，也無法理解為何自己與母親會有多舛的命運。然而，因為經歷奇幻世界的冒險，有著猴子媽媽與甲蟲爸爸的陪伴，酷寶終於體會到家庭的溫暖，也真心感受來自父母的關照與疼愛。即使媽媽很嚴格，爸爸太糊塗，父母又常鬥嘴有口角，但在這些不完美的核心，卻是家人一體的愛。在宛如夢境一般的幻想世界，楓葉船上的團圓生魚大餐，是電影裡唯一一幕合家歡，也是酷寶最美好的家庭回憶。

懷著充滿愛的回憶，在幻想夢境的酷寶，於是終於找到 1) 關於生命的答案，2) 回到真實世界（人間）的出口，同時也明白，3) 真正能夠抵擋來自外公的武器，並非三樣寶物，而是人與人相處的溫暖所滋長的愛與沈積的回憶朵朵。因此，面對最後與外公的對決，酷寶沒有畏懼，甚至還脫下盔甲戰袍與長劍，僅以肉身捍衛，因為他身上有唯一最堅不可摧的武器：信念，對於父母的愛與回憶。

果然，最後酷寶不只贏得勝利成了英雄，甚至帶回了外公，讓外公恢復雙眼得了肉身，成了陽界之人。接著，村民再給與這位失憶老先生豐厚的寬容與關愛，接著陽光滿人間。

至於那些已經離去（死去）的家人（或親友）呢？其實並非真正消失，而都深藏回憶裡，淌淌流向說書人源源不絕、永不停息的故事裡。故事，就是有限人界的無限存在。於是，酷寶終於明白他該如何面對結束（父母的死亡），也體悟出他的英雄故事該有什麼樣的結局。

相對於冥界無情冷酷且永恆的不存在，是人間溫暖而短暫的愛與存在。至於兩者是否有優劣高下善惡之分？我想這故事想說的是：沒有。

日月陰陽存在與不存在，不過是宇宙運行的道理法則，一方的極限是另一方，互動流轉，由不得人、也無可勉強。我們可以隨著這些流轉起伏，以情緒經驗感受這些冒險，就像故事裡的英雄一樣，身處歡樂悲傷恐懼與驚喜；但是，也有一種選擇是置身於這些流動之外，超然地面對外在世界的起落，靜謐地看著時間河流裡日月星辰的生生滅滅。這種超然的視野，就呈現在佛陀這位角色。這也是為什麼電影在幾個關鍵時刻，總會有座靜思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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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寶：魔弦傳奇》以小男生的冒險，淺入深出地詮釋東方的陰陽之道。「Kubo and Two Strings」這樣的題名設定，相當合理也充滿象徵。首先，Kubo 的 o，如上所言，已經代表著太陽。Kubo 自己的頭髮是一條線，加上代表媽媽的頭髮一根，以及代表爸爸的弓線一條，即組成三條線，也就是三味線這項樂器。這項樂器在故事裡的功能，既是魔法、是陰陽相連、也代表家庭與愛的意義。

再者，三樣寶物（長劍、盔甲、與頭盔）與三個妖怪（骷髏人、湖中巨眼、外公巨龍）比對之後，也可看出相應的象徵：對抗外物的勇氣、對抗內心的勇氣、以及所有勇氣最後昇華為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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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寶》是今年直到目前為止最讓我最讚嘆的院線電影之一（全部不超過五），還想來收集個甲蟲吉祥物了。真心希望它能獲大獎。

最後，雖然寫得出上面這些生死生滅的超然道理，卻不知我是否真正地明白到心坎裡。當真的面對失去與死亡，我是否真能那麼豁達不在乎，是否真能靜謐旁觀，深呼吸而不揚氣不動怒？理性上的明白是一回事，但感性上要能真正做到不為所動漠然放手，則又是另一回事啊！

關於大英雄天團，請參考： 《大英雄天團》Big Hero 6 科技始終始於人性！ 《大英雄天團》Big Hero 6 和那些好看的動畫電影

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invisioncommunity.co.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