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從《白髮魔女傳》與《夜半歌聲》看這份放不下的懷念。

幾個月前，因應 4 月 1 日，在溫習無數次《霸王別姬》與《阿飛正傳》後，台灣也重映了 1993 年《白髮魔女傳》1995 年《夜半歌聲》此兩部于仁泰導演的修復作品，終於一圓朝聖大銀幕的心願，有人說還未觀看電影時，他的歌喉就已先聲奪人，似乎永遠聽不倦他時而激昂時而低語的熟悉嗓音，因為眼裡看的、耳裡響的、心裡念的，始終都是對一個人難以放下的深沉懷念。

「當天你離我而趕路，一轉眼回頭便蒼老」，而今，9 月 12 日又已近在咫尺，平行時空中的他即將邁入 64 歲，必須被迫面對大環境的動盪、不安、黯淡與仇恨，想來也萬般不捨。依舊眷戀那樣恆久停留的瞳孔、笑容、唇角、側臉、後頸、五官、背影，真實到彷彿可以伸手觸摸，卻又虛幻到未曾停駐在這個人間，直至 2020 年還是如此空前絕後不可一世，他是陰與陽完美調和的極致，柔與剛恰到好處的平衡，溫文儒雅又不失氣場，不但重新定義了美，寫下了香港的輪廓，並活出了早已逝去的美好時代之靈魂。

在許許多多的武俠小說裡，絕世武功的英雄一心愛著神仙般脫俗的女子，彷彿天作之合才寫的出蕩氣迴腸的的愛情故事，像楊過與小龍女，像令狐冲與任盈盈，像段譽尋尋覓覓的神仙姐姐，《白髮魔女傳》也有那些似曾相識的影子，一生只愛一個人，一世只懷一種愁，在命運牽引下終於相遇後於停止浪擲歲月的人生序幕，無奈卻愛得淒美，愛得面目全非，愛得短暫而綿長。

曾經迷上金庸或任何武俠小說的讀者，大概很難不同意所謂「一見楊過誤終身」一句話，幾乎都會出現一位讓所有女子情不自禁走入愛情的人物，瀟灑率性、放蕩不羈、天資聰穎、武功高強、不求名利，最重要的，更是得用情專一。卓一航這麼貼著令狐冲深植人心的形象，以武當派首席大弟子的姿態，降臨在明末時期的中原武林，自幼悟性極高，年紀輕輕就習得武當派的看家本領，無拘無束加上善良本性，早已成為同年齡的孩子追隨的對象，他曾笑著與吳三桂在野外飲酒作樂，為了保護小羊不顧自身安危，嘻皮笑臉面對師長的指責，對師姐的愛慕眼光置之不理，同時深深眷戀山頂上吹奏笛音的倩影，也毫不猶豫持劍對天立下誓言，有人會說那是婦人之仁，是兒女情長，然而唯有張國榮，才足以定義如此純真與灑脫合而為一的角色。

石洞裡在水花燦濺中巫山雲雨一幕至今仍令人目眩神迷，白晰無暇的皮膚上一個「練」字，帶著些許殺氣，以柔美軟化，以情欲調和，練霓裳，從他給了我一個名字開始，終於得以擁有第二個生命，與不堪過往切割，那屬於人間、屬於塵世的脆弱生命。林青霞的眉宇透露英氣，張國榮的容貌難掩豔麗，在這對必然相遇的鴛鴦之間，漸漸分不清性別，亦分不清絕對的陽剛與陰柔，只能遠遠讚嘆此景只應天上有，真正體現柏拉圖神話裡最初被上帝分成兩半的雌雄同體。

姬無雙是悲情的，不容於江湖，不容於人間，連盼了十幾年的愛情最終只剩刀刀自殘的悲鳴，再如何心狠手辣的怪物於武俠小說裡也可能敗給未竟的愛情，那是所有人性邪惡有血有肉的一面，像是黃藥師為梅超風落下的淚水，滴滴滲透紅塵。凡人與仙女的愛情，就如楊過與小龍女一別十六年，卓一航與練霓裳注定走到玉石俱焚，一個慘遭滅門悲痛欲絕，一個寧可踩過遍地刀刃也不願開口自辯，從纏綿悱惻走到兩敗俱傷，從一生相守走到渾身血污，瞬間朝如青絲暮成雪，紅顏白髮刺進彼此的眼眸，徒留悔恨綿延無盡。

緩緩響起的熟悉歌聲，沉重了 27 年後影廳裡每一個不願站起的無聲身影，願在心死與決絕的愛情故事之外，我們仍能望見生死相許的來世。

多年後回頭來看，想問的是，若說張國榮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存有，不知你會同意多少？

並非僅止於他的表演、言行或是私生活，還在於他所挑選角色與劇本的慧眼獨具，更在於他從虛構人物中投入多少真實自我，激盪出多少觀眾與藝術之間的真實共鳴，從自身靈魂撐起整部電影的靈魂，老實說，要在《夜半歌聲》裡看見宋丹平好難好難，那一顰一笑穿透了戲裡戲外，演繹的都是同一個永恆身影，深情唱著「甜蜜往事，段段回憶，只能在夢中尋找和回味」。

蕩氣迴腸一句「只能在夢中尋找和回味」，從舞台後方傳來時，彷彿撼動了三千多個風雨飄搖日子裡仍巍峨佇立的海誓山盟，時而大絃嘈嘈如急雨，時而小絃切切如私語，痛楚、折磨、蒼涼、憤怒與無悔纏繞成悠悠歌聲，是年輕人尚未識得的愁滋味，是年輕人還未有能力唱出的深沉思念千迴百轉。韋青吼說，你誰都不愛，你只愛自己，多麼涉世未深、少不經事的指責，當曾經習以為常的整個世界瞬間崩毀，誰還有能力去愛人呢？只剩下扭曲的自我，眼睜睜看著昨日的愛情停留在原地，但人已面目全非，事已滄海桑田，物已七零八落，我無法成為妳眼裡完整的我，以後的愛情也不會再是過去完整的愛情。

曾經眾所矚目的焦點，鋼琴前身影風度翩翩，舞台上姿態又意氣風發，沒有傲氣，只見真摯，並非他人所說的自戀，而是坦率流露出他如何以自己的成就、藝術為榮，對道貌岸然眼裡只有名利的市儈之人不屑一顧，看不起權貴階級對他人頤指氣使的醜陋嘴臉，卻也因目光太過專注於發自內心熱愛的一切，才華、佳人、音樂、劇院等人們畢生追逐的成就，此刻他全都擁有了，才對前方逐漸醞釀的風暴毫無警覺。在祝融無情肆虐之下，如今整棟建築宛若廢墟，風華不再，殘破不堪，失去昔日的生命力，剩下半邊臉孔，一隻眼睛，與漫漫餘生的抱殘守缺。

十年生死兩茫茫，苦思量，自難忘，妳任我憔悴，我任妳枯萎，時間永遠停留在雲嫣眼裡的宋丹平，世人心裡的張國榮，然而宋丹平還是接住了屬於悲劇愛情的故事結局，風雨下潮漲的張國榮卻飛向了星辰，在另一個時空裡，敞開靈魂，釋放天真，留給後世一遍又一遍的追憶，迴盪風中，一次又一次的重生，散落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