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螈民故事集》Stage 1-1：回家

『室女座超星系團航權高峰會』的第五天，我墊著腳尖、努力睜大右眼，讓隱植在眼皮週遭的微型攝影機錄下視野所見：那是高峰會的結語，包括了可可邦聯特使高達七公尺的巨軀、頭頂高聳的冠飾、以及那充滿遠古韻致的渾厚語言。

就在可可邦聯特使持續演說的同時，我的腦細胞也飛快運作著，一段引人注目的新聞片段雛形已然浮現，於是我不停眨動左眼皮、轉動眼珠來指揮掛在左眼前那具鏡片狀的影像編輯器。剪接擷取重點片段、重新編排，接著以耳語般的細微嗓聲錄製對白，再從鏡片螢幕中選擇那種的磁性嗓音材質後，我很快便將整段新聞稿傳了出去，不到幾微秒鐘時間，數十公里外的編輯部便已收到。

送出新聞影像後的空檔，我下意識地叫出苓雅穎萱離去時所傳的那則簡訊，只見左眼前的橙色鏡片上浮現出一排咖啡色閃亮字體寫道：

「再見了，萬丹建豪。我看著你的轉變、看著你的沉淪，忽然間我變得無法再愛你了，再見。」

這句話的確是苓雅穎萱的風格，向來簡潔有力、卻又叫人錐心刺骨。

苓雅穎萱走了，她搭上星船，一跳就是幾百萬光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們成長、相識，與相戀的安答宇宙港，離開了這個星系團。

我們曾在彼此歡笑聲中度過三年美好時光。但是當身份從學生搖身變為採訪工作者時，我開始體認到錢財的重要性，於是我投注所有精力於採訪工作上、疲累地往來奔波，這份努力很快便有了回報，我得到了更優渥的酬勞。

但是貪婪與冷漠也不知不覺地取代了我原有的慷慨與熱誠，利害折衝的算計佔滿我所有有思緒；對於錢財以外的事物，我開始漠不關心，甚至就連聯絡苓雅穎萱頻率也漸漸減少了。

面對她的抗議，我總以「為未來共同生活著想」作為藉口來搪塞；但到了後來，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這份說辭的可信度。相反地，苓雅穎萱依舊維持著初識時的純真，她認為錢並非生活的一切，但我反而覺得她幼稚、不切實際。彼此對立的生活態度讓我隱約察覺到：我們共同生活的基礎已經不復存在，而就在這時候，苓雅穎萱毅然離開了我。

我安慰自己這不過是遲早的事，也暗中鬆了口氣：至少不用在這段關係裡當「先開口的壞人」。千萬個理性的聲音在腦海裡告訴我：這件事其實對雙方都好。

只是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叫出這段分手簡訊，即使我心底對她還存有依戀，但茫茫星空裡有數不盡的星系，我又該怎麼做才能找到她呢？星空實在太遼闊了！遼闊得令我卻步不前，卻也遼闊得令苓雅穎萱能輕易將我拋諸腦後。

這時，掛在左眼前的橙色鏡片再度閃爍著，提示我編輯部來訊，於是我又輕輕眨了一下左眼，發亮的字體一躍而出，顯示著一行冰冷的指令：

「萬丹建豪，速回編輯部。」

□

「是這樣的，萬丹建豪，你請坐。」來到編輯部，藍皮膚的主編客套地邀請我坐下，她的手肘撐在桌面，揮舞著六根指頭、嘴巴卻俐落明快地解說召我回來的原由。

「我想你應該不知道，三十五個標準年前，仙女座星系接納了一顆蠻荒行星成為廣大星空的新成員。近年來學者們已針對該行星特殊的生態環境和社會結構進行初步研究……」

主編將一份資料轉給我，我立刻在鏡片上讀取到一整個資料夾，封面標示著『第19041委託案：天滄星』。

原來這顆行星叫做天滄星（Smaragdia），這名字挺有意思的。主編一定是觀察到我眼神的破綻，精確地掌握時機、進一步解釋道：

「這檔案的內容全都是信件，包含各星系許多教育學者的署名信函；儘管這些學者所鑽研的領域都大不相同，但他們在信中所提及的事，卻全都一模一樣：他們都收了來自天滄星的星際留學生，而不論這些學生表現得是否優異、適應得是否良好，卻都不約而同做了某件事，讓他們的指導教授懊惱、困擾、甚至氣憤不已。」

「哪件事？」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我立刻後悔了，一種中計了的感覺襲上我的心緒。我看著主編眼瞳裡閃爍著詭計的神采，她充滿算計權謀的笑靨可叫我笑不出來：

「你可以自己看看。」

迫於上司眼神，我快略地在鏡片內瀏覽這幾封信。

居住在天滄星的智慧物種稱為『螈民』，顧名思義，他們是由類似兩棲類的生物所演化而來的。而信中所提及的星際留學生則是螈民社會中的精英份子、是該行星派往星空學習新銳技術的代表。然而，不知為何，這些螈民留學生之中的年長者，卻有很高的頻率在突發狀況下告訴他們的指導教授：「我想回家。」然後就像隕石衝入小型星帶一樣音訊全無、消失無蹤。

「部分學者們措詞激動地大肆批評，有些則十分關心學生們的動向……」主編巧妙地把話語嵌入我的思緒：「但是基於求真與求知的精神，他們更想搞清楚這些螈民們無端消失的原由，這是我們接下委託案的第一個原因。」

我大概能猜測得到主編接下來要說的話，於是我低下頭，試圖避開她冰冷沉著的目光。

「此外，在總編輯部蒐集的資料中，目前在安答宇宙港的收視圈內，尚未有媒體對天滄星以及螈民的文化做過詳盡的相關報導……」

嘿！這才是主要目的吧？主編這時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來了。

「……為此，總編輯部將要派駐一名具有充分熱誠、又勇於冒險的專員前往天滄星，進行實地探勘採訪……」她揮舞著六根手指頭，試圖增添說服力：「在善盡媒體責任之餘，或許能順道抽絲剝繭、解決這個委推案。」

憑著這些廉價的虛榮言詞，就想慫恿我去那顆蠻荒行星？主編未免想得太天真了吧！假使她真正睿智，就應當明白：唯有實質的報酬才能讓我心悅誠服地接受這個任務。

「看著我的眼！萬丹建豪。」主編話鋒一轉，以命令句指使著。我抬起頭，恰好與主編銳利的目光對望，一時之間看得我無所適從，這時主編又再度開口了：

「對於勇於展現自我熱忱的專業職員，總編輯部向來不吝於提供相當於其熱誠的等值回報。」

丟黑洞的！真是老奸巨猾！我心底不禁暗罵著，可是即使如此，我這頭嗜財如命的野獸還是心甘情願地踏進了她設下的圈套。於是我難掩堆在嘴角的笑意問道：

「那麼，我又該怎麼展現自己的熱誠呢？」。

「就經驗法則而言，熱誠的多寡取決於你對這項任務所投注的時間與心力。」或許主編從我眼底看到了輕挑膚淺的貪念，不過我了解媒體業，只要能達到目的，他們不會在意這小小缺點的。她犀利地平鋪直述道：

「在那顆行星軌道待三個標準年，做你該做的 ，以及想做的，總編輯部將給予九標準年份的薪資；而其中的三分之二，可以先預支給你。」

三倍薪資比對於身處落後文明的蠻荒生活(而且這幾乎意味著與外界隔絕)，似乎並不特別划算，而且相較之下，外號『六指收割機』的主編不需花費任何力氣，就能在整個系列裡掛名製作人與監製，感覺根本就是勞資糾紛的經典案例；但我深按箇中奧妙：在此之前，並未有任何媒體對這顆行星的生態圈及文化作過深入淺出的報導，換言之，這裡是塊尚待挖掘的新聞瑰寶，誰一旦搶先報導了這顆行星，就有機會躍上枝頭，成為採訪界新貴。

而那個時候，自然會有別的媒體向我招手。

憑著對自己能力的自信，我確信自己根本不需要花上三年的時間、甚至連三年的一半都還不到，便能藉著採訪天滄星揚名宇宙。屆時，想從那顆落後荒蕪的行星脫身，豈不容易？

「這件事不急，你可以慢慢……」

「不用考慮了！我去！」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從而展開這趟走向蠻荒的旅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