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隻記仇的流浪貓

我從來沒有養過貓，對貓也是一無所知。小時候住的是眷村，每家都有圍牆。對貓類唯一的接觸就是那些嫌自家伙食不好，翻牆過來打牙祭的。牠們多半很識相，你要有多的食物分享，牠們認為是理所當然，會毫不客氣地接受，吃完了就走，絕對不會有多餘的客套行為。如果沒有吃的，牠們公事公辦，也不會給臉色看。

如果不知道是否有食物分享，牠們會很有自尊地試探你的底線。這時候牠們絕對不會搖尾乞憐。貓的尾巴是在冒險犯難的時候保持平衡用的。那是一種崇高的作用，具有完美的設計理念。而狗尾巴唯一的功用就是討好。

如果你堅持冷漠，牠們會很識相地離開，臉上只是露出淡淡的失望，藉此留給你一點反省的空間。這一點跟矽谷的乞丐很類似 – 你給，那是應該的，淺淺表示謝意就可以，不必磕頭道謝。不給，那是你的氣度問題，他會轉身走人絕不戀棧，讓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彰顯小氣的人格特質。他不會跟你爭一時的勝負。反正旁觀者自有公評。這種以自尊為基礎的接觸過程非常短暫，也絕對沒有裝可憐的必要。

貓不是寵物。寵物的定義是招之來揮之去。需要娛樂的時候，丟跟木棒叫牠去追。閑著沒事要牠握手，趴下，繞圈子或打拱作揖都不需要有任何理由。這種條件只有狗符合。貓絕對辦不到。

我不敢再得罪貓是因為最近才知道牠們原來會記仇，就跟駱駝一樣，也跟某些我所認識的人一樣，很小的事會記得一輩子。這就是貓為什麼令我敬畏的原因。

那天我一邊滑手機一邊慢慢品啜早上第一杯咖啡的時候，從眼角餘光看到外面的窗枱上有一隻灰色的緬因貓坐在哪兒盯著我看。牠長相與眾不同，眉淸目秀，有一種非凡的氣質。如果換成是人，我會說他將來會成為偉人。

牠看我的眼光就跟我看牠是一樣的。那就是好奇加上欣賞。沒錯，牠在欣賞我喝咖啡。我在欣賞牠欣賞我的樣子。 貓是一種懂得欣賞的動物。這方面狗是零分。我養過狗。如果你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欣賞窗外的景物，狗一定會面對你趴在面前，盼望你來騷擾。牠的眼睛不會搜尋可以欣賞的景物。狗根本沒有這樣的氣質。

就這樣，我們隔著窗戶互相欣賞。我做了幾個鬼臉，牠完全不為所動，只是對我的行為表示淡淡的驚訝。我喝完咖啡之後牠也走人。那就是我們第一次的邂逅。

當時我以為牠只是鄰居過來串門子的貓，所以做鬼臉敷衍一下也就是我唯一能做的。

隔了幾天牠又出現在窗枱外，我注意到牠右耳的耳尖被剪了角。上網查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動物管理局閹割流浪貓之後野放的標記。一般美國的做法是流浪狗如果在十四天之內沒有人認養，就會處以安樂死。狗不能野放，因為牠們沒有謀生能力。這一點我完全同意。可是貓不同。矽谷到處是野味，而牠們又是天生的獵手。所以唯一需要防範的就是避免牠們繼續繁殖殃及後代。

一旦知道牠坎坷的身世，我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收養牠。接著牠又一連出現好幾天，在窗枱外看我喝咖啡。我也繼續跟牠扮鬼臉，牠對我的好奇也絲毫沒有衰退。我們眉來眼去了幾個禮拜，最後我終於決定走出去正式跟牠接觸。

那天我拿著咖啡杯走到後院的台階上坐著。牠咪咪叫了兩聲，從窗枱外的花架上跳下來，很大方地走到我面前，完全沒有一般流浪動物的恐懼與狐疑。我不知道要怎麼稱呼牠。臨時給牠取了個名字叫 Kitty。給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當時牠還沒有長大，看起來最多就是國中生的模樣。那聲招呼對牠彷彿是最誠懇的邀請，所以牠竟然毫不猶豫地就跳到我身上，坐在我的大腿上。當下我都立刻就淪陷了，而且是淪陷了兩年。

不到一個鐘頭之後我和老婆就去超市買了一箱貓罐頭。那天下午後院涼亭下的搖搖椅也擺上了貓的窩，還加了一些貓玩具。我們都沒有養過貓，也不了解美國養貓的文化。兩人在超市裡又興奮又恐懼地挑東揀西，彷彿又回到當年孩子剛出生的光景。整個手推車裡都塞滿了貓的用品。

那天當我們把第一罐鮪魚倒進貓碗的時候，我終於看到高貴的 Kitty 竟然也露出失態的一面。我才把罐頭倒了一半，牠就把整個臉埋在牠專屬的餐具𥚃。我相信牠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看著牠那樣埋頭苦幹地吃，我們突然覺得好欣慰。

從那天開始我們每天早晚各餵一次。雖然在後院給牠留了窩，牠只是偶爾過來睡睡。貓就是這麼有個性，給牠好的牠也未必稀罕。至於吃，牠一定是準時報到，還刻意配合我們上下班時間。每天早上起床，牠就會坐在後院落地窗外等著開飯。下班時刻牠會先坐在車庫門口等。一看到車子轉進來，牠就會一溜煙消失不見。等我們停好車子進到屋內，就會看到牠已經就開飯位置，坐在落地窗之外等著了。

要寵壞一個人真的很容易。超市的貓罐頭有魚，牛肉和鷄肉三種混搭好的，比較便宜。可是 Kitty 只喜歡吃魚， 而且專挑最貴的牌子，就像講究時尚的女人那樣，只認品牌而不必知道價錢。

就這樣寵了一年，我們一直把牠養在後院。偶爾我也會邀牠到屋裡看看。沒有把牠養在屋子𥚃的原因是聽了專家的建議。流浪貓自由性很強,關在屋子裡太殘忍。

不久牠帶了一隻同伴回來。這是隻黑貓，全身的毛皮烏黑柔軟又發亮，看起來雍容華貴，完全沒有一絲流浪味，簡直可以做珠寶廣告的代言。要不也是耳朵剪了角，我真會以為牠是附近富貴人家的家貓。於是爾後的一年我們後院又多了一隻專挑名牌罐頭的住客。每天下班回家在車庫門口是兩隻貓等著我們。進到屋內，後院落地窗外看到的是兩隻貓排排坐，就像幼稚園小朋友期望又耐心等待發點心一樣。我給這隻新來的黑貓取了個名字叫 Hello。這麼慫的名字牠卻一點也不在意。

Hello 跟 Kitty 感情很好，應該是苦難中培養出來的患難情誼。有一次只有黑貓在。我端了食物出去，看到牠低頭吃了兩口，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情一樣，接著牠回頭跑進後院角落的樹叢裡。我先是納悶兒，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我震驚和感動。我看到牠帶著 Kitty 一起過來吃。這是我人生非常震撼的一刻。原來動物不像並我們想的那麼動物。

世上很多傳說只有在你親身經歷之後才發現都是真的。關於貓會報恩這件事也是如此。

Kitty 先是回報了一隻吃了一半的老鼠，把最好的部分留給我，放在平常吃飯的位置。為了不傷牠的心，我還得露出感激又飢餓的模樣。接著牠又陸續回報了四隻小鳥。我們後院有個小池塘，這些不幸的鳥只是路過喝個水就成為報恩的食材。後來鳥兒也學乖了，偌大的院子裡從此再也聽不到鳥叫聲。

去年夏天的一個炎熱的下午，Kitty 很興奮地過來叫我。那不是吃飯時間，所以我知道牠一定有特別的事情要告訴我。我跟著走到院子側面遙遠的一個角落，看到牠從樹叢裡拖出一條奄奄一息的花蛇，大約有三呎長。牠把蛇一直拖到吃飯的位子，好像在告訴我這是一項大禮，要我快去準備餐具一起分享。那條倒楣的蛇身上並沒有傷痕，所以我相信牠是給嚇死的。

相處久了就會有過結。畢竟牠是野生的貓，身上難免有跳蚤。這些跳蚤最後登堂入室進到家裡。接著我做了一件這一生最大的錯事，那就是以欺騙換取信任。

那天我一手拿著魚罐頭，另一手拿著除跳蚤的噴劑，先讓牠安心吃了幾口，再把那很難聞的藥水噴在牠的頸背上。貓就是這麼一種不容你褻玩的高等動物。當下牠尖叫一聲，跳得一尺高，然後落荒而逃。如果是狗就不會知道發生了這樣重大的羞辱，因為狗無法一心二用。牠們跟男人一樣，一次只能處理一件事。

那是早餐的事。當天晚餐我苦口婆心把牠勸回來又故伎重施。只是這次更糟，因為掙扎，一劑藥完全噴在臉上。我想這一次成功奠定了牠決定終身痛恨我的基礎。

之後 Kitty 離家出走了一個禮拜。再看到牠的時候，牠又蹲在車庫門口等我回來，可是牠並沒有跟我打招呼，只是把頭偏一邊，眼光從我面前穿過，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知道牠只是要羞辱我。我把車停好走到後院，牠也沒有再出現。牠回來的目的只是要告訴我牠還在生氣。如果是狗的話會順便吃一頓再走。貓就是這麼一種有自尊的動物。古埃及人把貓當作神祇膜拜，牠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忘記這種榮耀。

再碰到 Kitty 的時候又是半年以後的事了。

那天我在離家一公里外的住宅區看到牠在對街大搖大擺地逛馬路。我停車搖下車窗叫了牠一聲。那一瞬間所有的畫面都變成慢動作，背景也模糊起來。牠優雅地停下腳步，緩慢地把頭轉過來，眼神從疑惑到吃驚又轉為不屑。當確定我就是那個跟牠有過結的人，牠頭也不回地就走了。更有個性的是第二天早上牠居然又出現在我家後院的桌上。跟上次一樣的是，牠只是要強調牠還在生氣，並沒有回頭的意思。我還來不及開魚罐頭，牠又頭也不回地走了。

至今又快一年了，可是牠再也沒有出現過。家裡還擺著大半箱名牌貓罐頭等著牠。我一直等著跟牠道歉，想告訴牠我可以改餵鮑魚作為補償，可是我知道牠寧可憑勞力就地取材，也不會再回來吃這種沒有信任做基礎的美食。

養貓的朋友們請不要重蹈我的覆轍。貓尊貴，記憶力好又記仇。千萬記得不要得罪牠們。

原先我並不知道牠是緬因貓。那是聽懂貓的朋友告訴我的。寫到這兒順便上維基百科查了一下緬因貓。現在在我對牠的歉意跟敬意就更深了。維基百科說牠是美國的原生種，擅於社交，本性善良，是溫柔的巨人，也是大自然天生的最佳獵手。這一點我可以作證。

現在我又聽到鳥叫聲。浣熊，果狸，松鼠也都回來了，小鳥也又回到池塘邊喝水，完全忘記先烈曾經在這裡捐軀過。後院又重新熱鬧起來。只是…貓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