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認真開始騎登山車今年剛好進入第20年。
「很認真」的定義是狠下心買好的工具，定期持續地「玩真的」。我是單槍匹馬，這種事很難找同好。我喜歡隨機，不想拖累別人，也不想被別人拖累。也為了這個原因，我在雪地、泥地、猶他州的沙漠裡都是一個人騎。
要完成這些折磨，當然也只有靠自己一個人。
2005年我比了很久，花了3千美金買了一輛捷安特登山車，在專業裡算是中檔的。那輛車現在仍在服役，但實質上並沒有太大的價值 - 就跟我在職場的地位一樣。
後來我買了一輛身輕如燕的碳纖維登山車。
花了多少錢？我告訴老婆的是$500，她還真相信了 - 這就是嗜好不能和老婆分享的原因，她越不識貨越好。這輛車現在仍在服役中，已經進入第13個年頭。
識貨的人看到這個牌子就知道了。
有一次從山上的小湖衝下來碰到一對老夫婦往山上走。老先生把我攔下來說：你今天爬了幾顆樹？看著我一頭霧水，他說這牌子的車子不是可以爬樹嗎？
真是識貨又帶幽默感的老人家，讓我也急著想加入美國老人的行列。
（就是從這個湖衝下去的時候，碰到了識貨的老人家）
要玩登山車，第一要先折磨自己。我第一個訓練目標是爬住家附近一個很陡的山，平均斜率是17%，最陡一段是24%。大概給一個參考數值：高速公路一般最陡不超過5%。這一路都是碎石路，有些路段非常顛簸。這種路沒人騎車的。
從體力，到耐力，到毅力
我是極少數騎登山車上去的，而且還持續了近20 年 - 這是人生體力墜落最快的時段，但奇蹟的是衰老這件事對我沒有區別。後來我才發現能夠騎19年，剛開始靠的是體力，後來體力有了，才發現心肺跟不上，這階段靠的是耐力，反覆不停訓練，呼吸跟心跳後來都能夠跟上，但又碰到下一個障礙：毅力。碰到那種折磨人的艱難，最容易的選擇就是回頭。沒人逼你，也沒人在偷看，回頭有多舒服？毅力就是要跟「回頭」抗衡。
毅力像炭火，火苗不大，雖不會像柴火令人興奮，但可以持續，溫度永在。毅力之下沒有什麼事會讓你沮喪的。
這件事也讓我悟出很多人生哲理 - 包括在職場一路混日子，竟還能讓人愛不釋手。所以我一直努力做個有溫度的人。
前面幾年爬山完全是折磨自己的苦差事，後來則完全是折磨自己的快樂事。一個變態的人就是這麼製造出來的。
算算過去19年一個禮拜爬一次，有時候是兩次，最多一周四次，算算總數應該超過1千次。這個數字沒什麼意義，今天要談的是更有意義的：這19年來碰到的怪人趣事和評語。累積的經歷和話語也許都夠集結出書了。
最精彩的留在最後，希望你看完能夠同情我；如果不是這麼堅強，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陸戰隊健兒
今天選的是一條很偏很遠很陡很沒人的路上山。
才剛上路就聽到左後方有一輛單車追趕上來的聲音，我有點詫異，正常人不會來這種地方騎車。回頭看到一個看起來饒勇善戰的人打者赤膊一路追趕上來。看他上半身黝黑的平均度，可以猜得出來他從來不穿上衣。我懷疑他是個休假的陸戰隊員，至少比我年輕30歲。
他用很渴望交談的口氣跟我打了個招呼，從此我們就陷入不可自拔的交談。頂著中午的大太陽，爬著平均 20% 的陡坡，邊流汗邊氣喘如牛，邊得保持兩輛車平行均速，還得邊照顧交談⋯⋯我一直在想辦法脫身。
找了棵樹我停下來說我不行了得喝點水休息，請他先走，同時還刻意加重我的喘氣聲。任何沒有社交障礙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他的確先走了，我也如釋重負。
幾分鐘後我放慢速度繼續我的旅程，轉了個彎爬了另一個坡, 在一個很陡的長坡頂端，我看到他在大太陽下，邊等我邊做「伏地挺身」!
我想掉頭逃跑已經太遲了，他很興奮地站起來跟我努力揮手，大叫：鱸魚，歡迎你再加入。我不記得我告訴過他我的名字。
發自內心的感動
今天又長了見識。
騎車上山在斜坡上碰到一個老印迎面跑下山，跟我擦身而過。接著我聽到他又回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像是突然決定要追殺我。我不記得仇家裡面有老印不過還是拼命往上衝。矽谷怪人很多，這種地方出了差錯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然後他超過我，在前面10 米的地方停下來，幫我推開牛柵欄。恭候我通過。
我很詫異地問 “Is this for me ?”. 我從來沒有碰過這麼奇怪的人+ 這麼奇怪的事。
他一邊喘氣一邊搖著頭回答 “Yes. I am so inspired!”. 注意到我的描述：他是摇著頭說 yes。我很光榮地沒有下車，繼續騎下去。
通過的時候我一再謝他。他只是不停地搖頭，一直停不下來，就好像開關壞掉一樣。
老印用搖頭代表肯定已經是見怪不怪，只是感動也搖頭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我不知道他到底搖了多久，希望他頸骨沒有扭傷。
左右對調
下山的時候碰到同向的一群老印，均勻散布開來擋住整條路。
通常高速下山碰到前面有人，我都會大叫 "bike on your left!"。哪怕是來自外星的其他人類，大家都會自動往右靠。但是印度人很難預測，所以碰到老印，我都會改口叫 "bike behind you!". 為的就是怕混淆他們，希望他們回頭看清楚了，再決定要往那邊閃。
今天這一大群有十幾個人，走在最後面的聽到我剎車聲，很體貼地替我呼叫 "Guys move to your right!" 結果我看到左右兩邊互相交換位置，就像花式操槍表演一樣整齊劃一，等塵埃落定後，整個路面還是完全被佔據。只不過左右對換。
我知道印度南北對於搖頭的意義相反，今天才知道左右也相反。
列隊鼓掌的高中女生
今天心情很好，一路騎車上山帶著笑臉。走著走著看到前面有二十個高中生模樣的年輕女孩，可能是學校的健行活動。
上山騎車不會比走路快，碰到這麼龐大的隊伍在前面，我會選擇慢慢跟在最後面。
突然在最後面的女孩回頭看到我，馬上大聲呼叫：Guys bike coming.
二十多個女孩子自動停下來退到路的兩邊，突然有一個人開始鼓掌，下面我聽到的就是二十多個人同時列隊鼓掌，就像歡迎英雄那樣。
我一直不停點頭微笑，緩慢地從列隊中通過，像總統閱兵一樣。我提醒自己絕對不能揮手，騎登山車兩隻手永遠不能離開手把。1秒鐘都不行，要在那個時候、那個場合摔了，二十幾隻手機忙著採証，我會一夜成名。
會這麼說，是因為下面另一則經驗。
美麗的倩影
騎車憑著是毅力，還有一點必須是心如止水。眼睛只能盯著正前方看，尤其高速下山。
夏天騎車常會看到清涼的倩影。美國的女人不喜歡成群結隊，很多是單身去爬山。今天下山在最容易滑倒的碎石坡上，轉個了彎前面突然出現一個挺好看的背影。我堅持只用餘光瞄一眼，絕對不超過1秒。高速超越的那一刻，我突然決定多看一眼。沒別的，只是好奇背影的主人到底長什麼樣。
那張臉還沒看到，我就在一陣塵土飛揚中，連人帶車在地上滾了好幾公尺。一切，就發生在她面前。我痛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剛好她也走過來。
下一個畫面可以作為電影笑片的結局：在一片塵土飛揚中，她從旁邊走過去，連看都沒看一眼，好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我也根本不存在。腦子裡瞬間安排好要如何回答的話語，比方：老天啊，你還好吧？⋯⋯完全沒有用武之地。更糟的是我看到的仍舊是背影，那張臉還是沒看到。
所以，記得了，騎登山車永遠不要亂看，手絕對不能離開龍頭。
今天為什麼沒人誇獎？
平均每爬一次山，都會被那些被我超過的登山客在背後語重心長地誇獎五到六次 - 尤其是年輕女性。至於誇獎的語言更是南腔北調， 什麼都有。我騎車都是全身包得緊緊，又帶著太陽眼鏡和安全帽，誇獎的人不會知道我的人種，評論就更坦率。我曾經聽過北京腔的：怪怪，這兒也能騎自行車？也聽過印度人說 blash blash blash...mountain bike....blash blash blash，只有中間那個 mountain bike 聽得懂，想必是在稱讚我。
但今天竟然一次都沒有。
回家發現那件挺貴又很帥的登山車夾克背後的魔鬼粘，竟黏了一隻襪子。
快速閃開的墨西哥人
騎車下山在狹路碰到一群迎面而來的墨西哥人，有老有小，像是個大家族。看到我衝下來，他們全體用西班牙語警示大叫。頓時間，我看到所有人都同時很均勻地朝路的兩邊跳開，還拌雜著尖叫與驚恐。他們反應似乎有些過於激動，好像從來沒有看過登山車似的。不過我很不好意思，這有點像是快馬出巡擾民的縣官.
我立刻減速用點頭和微笑來回報。只是我發現並沒有人理我，當我仍在很努力對著他們微笑的時候，其中也許是唯一會講英文的一個小女孩對著我大叫 "Sir, there is a rattlesnake in front of you!".
我什麼也沒看到，等意會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災區。不知道我是不是就這麼輾過去了？稍後我停下來檢查小腿，努力找尋牙印。目前為止還沒找到。
提著行李箱找地方洗衣服的人
今天是有史以來在山上最奇怪的際遇 。
我在像下面這樣的草地上曬太陽，耳朵聽到的是蜜蜂聲和西南航空聲，偶爾穿插著牛糞落地聲。突然聽到一個很不搭調的聲音，有點像火車慢慢開過來的聲音。
我坐起來看到一個東方人背著一把吉他，拖著一個有輪子的行李箱一路從碎石路走上來，只差手上沒有登機證。這是登山路，看到任何不是標準登山裝備的都是不正常。
碰到這種事很為難，裝著沒看到或問個究竟都是挑戰。
我說對不起我必須要問，請問皮箱裡裝的是什麼？ 他說「髒衣服」， 但並沒有想進一步解釋的樣子。這個答案並不比磚頭要好。我仍面臨同樣的難題：是摸摸鼻子算了還是繼續問下去。
我說髒衣服？他說是啊我要去洗衣服，然後又沒有要繼續解釋的樣子。早知道一開始就裝著沒看到就沒事。現在搞到騎虎難下。
我說你要爬到山頂去洗衣服？我說在這裡混了20年，這裡沒有地方可以洗衣服。他說Google地圖說附近有一條小溪。想了半天我說，哦，是有一條小溪但你得翻過鐵絲網下到山谷裡，那兒可能有一條小溪 - 如果還沒有乾的話。洗了衣服然後呢？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提醒他那裡沒有烘衣機。他說就在石頭上彈吉他慢慢等衣服乾。我說你彈什麼的音樂？他說爵士，我說我也玩音樂，有個搖滾樂團。
然後他反過來問我幹嘛騎車上山，好像我比他還怪。我說想去看矽谷長城，他說有多遠？我說走路從這裡還要3個鐘頭，但不可能拖著行李去。我說中間會經過主峰很多人，拖著皮箱會在社群網站爆紅。我提醒他從這裡走三天都不會有水，會先渴死在半路。
他說他可以用瓶子裝溪水。我說那種水能喝嗎？他說他喝了多少年，那是最有機的飲料，只有關在屋子裡的人才會生病。那一刻我確信他不是個有毒癮的流浪漢，也不是神經病。
我又問你幹嘛到山上來「洗衣服」？ 他說就住在山下樹林裡。然後他冒一句，我是日本人，你呢？ 我解釋了。他說你這樣騎車上山騎了多久了⋯⋯ 顯然他對我的好奇超過我對他的好奇。
這期間碰到一個白人登山客顯然也在抓狂的邊緣，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日本人回答的仍舊是「髒衣服」。 那個白人比我聰明，很快掉頭就走了，而且走得超快。
肩並肩走了一段路，我說翻過前面的鐵絲網下到對面的山谷底就是你的洗衣房了。我停下來休息喝水照相，再回頭他已經不見了。鐵絲網的這一邊全是草原，他沒有不見的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消失在鐵絲網另一端的樹林裡。我不知道一個人帶著一個行李箱和一把吉他，要如何在30秒內就翻過鐵絲網消失不見。
這個人、這段對話一直在我心頭徘徊了好幾個禮拜。我甚至懷疑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終於，一個月後太陽快下山我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山谷休息，抬頭突然看到山頭上那個被夕陽照亮的人影⋯⋯還是背著一把吉他，拖著那個皮箱 - 希望裡面的衣服已經洗好了，也希望晚上住在樹林裡的他不會冷、也不會餓。
最真誠的讚美
爬山一路聽到很多讚美，美國人愛當面誇獎，讚美話排名順序大約是 :
1. Good Job
2. You Can Do It
3. Very Impressive
中國人和印度人則是在背後悄悄講評，因為沒人看得出我是什麼人，講評也很大聲，他們篤定我聽不懂。
我一直以為美國人的誇獎是誠懇又直接的，直到現在.....
今天騎車爬山很穩健地超越一對白人，我聽到那個女的在我背後讚說 Good Job! 通常我都是頭也不回。專業而謙卑地回答 : Thank you. 這種讚美我聽多了。
然後我又聽到一聲 Good Job. 這種事不會有人連誇兩次的。
帶著一絲狐疑我回頭，發現那個女的是在讚賞她那隻正在拉屎的狗。那隻狗可能有便秘，一路拉不出來。
回頭想想上述排名前三名的英語讚賞.... 每一句都可以用在讚賞拉不出屎的狗。
該不會過去19年我都會錯意了？
想到這你說我還活得下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