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長大了,你會發現生活不是童話故事,這世界很殘忍,你會學到,即使很殘忍。」
可是歐菲莉亞還沒有學會就死了,所以她的純真永存。
對照歐菲莉亞與她剛出生的弟弟,影片裡有另一組姐弟,也就是服侍法西斯政權的上尉的管家梅西蒂,以及她身為游擊隊為「人生而平等」而戰的弟弟歐德羅。姐姐讓自己身處危險當中,非常小心地不斷援助為理想而活的弟弟,她的刀不只拿來切馬鈴薯,也在上尉的輕視下得以保護自己。就像片尾歐菲莉亞拒絕把弟弟交出去一樣,她保護的是新生的無邪的弟弟,即使犧牲了自己;梅希蒂保護的是時時處於危險中的弟弟,也保護著自己。如果長大意味著在有選擇的時候要自私一點,《羊男的迷宮》要傳遞的訊息顯然是「相信你珍視的東西,別向現實妥協、保護它」。
上尉追著歐菲莉亞到迷宮裡,為什麼看不見牧神呢?因為他是這個殘忍世界裡的殘忍成人,已經失去了「看見」與「聽見」的能力。這裡我想談的是,現實社會裡有很多不公不義讓人看了不快樂的事情,可是如果我們一直堅持某種立場,不管出發點是善的或惡的,都會失去「視聽」能力,一種色盲和耳疾,將自己關進自己的小宇宙裡過日子而忘記自己身處銀河系,有很多幸運的人也有很多不幸,不管我們信仰的是上帝還是魔鬼,都不應該執迷到誤以為有神的所在就不會有邪惡、魔鬼的城邦裡沒有慈悲。
所以,對立是虛妄的、二元是虛妄、憤怒也是虛妄,只有純真是人心底潔淨的光,能夠帶來希望。
太初有光,太陰之光、月神之光。
這部電影非常魔幻寫實的地方在於,奧菲莉亞的所有冒險與任務都是真的,影片一點也無意暗示觀眾那是她的夢境或幻想,所以她確實是地底王國的公主,確實在還沒被「殘忍的世界」摧折之前就離開現實,有沒有那麼點《小王子》的味道?跟上尉同一陣線的人會嗤之以鼻說死了就死了那是彌留時的幻想罷了,這些人都是殘忍的人;而相信她的努力被父王母后及臣民肯定而真的回到地底王國的人,小王子玻璃罩裡的玫瑰還沒有凋零,世道艱難,請堅持下去,讓純真的力量能夠齊聚運轉,阻擋邪惡——邪惡的人性滲透。
在這個時候,我怎麼會想起朱天文《巫言》長吁短嘆的「去聖渺遠,寶變為石」呢?梅希蒂固然是「寶變為石」地成為一個盡責的臥底管家,然她對弟弟的關切與對歐菲莉亞的照顧,那善的力量卻又使她眉睫散發慈愛的光;而歐菲莉亞卻是反過來,一個石鍛為寶的純潔少女,她中了上尉一槍,流下來的不僅是純潔之血也是處子之血,她爬進樹洞的勇氣、選擇鑰匙孔的直覺、吃葡萄的任性、保護弟弟的決心,使她最後從一個即將長大的女孩變為永不長大的屍體。她的死亡確實很渺小,但她去的是眾神齊聚的殿堂。也許我們該讀一讀這一段寫給歐菲利亞的母親的禱詞:
因為通往上帝的路不可知 因為祂的話語與神秘蘊含了神寬恕的本質 因為即使上帝傳遞給我們訊息,仍是我們必須解讀 因為當我們展開雙臂,大地收容的只是空虛不實的軀殼,靈魂已在遙遠、永恆的光輝 因為只有在痛苦能發現生命的意義,以及一出生即失去的恩典 因為上帝以祂無窮智慧將答案置於我們雙手 因為只有在祂實體的不存在能再確定祂在我們靈魂的存在
故事裡是沒有罪人的,看似最冷血無情的上尉,也會在死前祈求游擊隊的人帶話給自己的兒子,那種他即便要親手縫合嘴巴的裂縫也不曾露出的軟弱。人不是他殺的,是戰爭殺的,是野心家無情的指令殺的,真正該死的不是法西斯政權也不是游擊隊,而是少數以菁英或上位者的姿態、以嗜血的邪惡操縱「權力」的人。
故事裡也沒有天使,用死亡換來的純真,不過是要暗示「純真」是個極為稀罕且須要守護的,每個人心裡都曾經有或殘存著的要素,質與量的差別只看人願意拿什麼去阻止它消亡,是以,殘忍的不是這個世界,殘忍的是毫無純真之心的人居然舉著勝利與正義的旗幟要一個個準備長大的人,學會對自己殘忍更要對別人殘忍。
從前,我曾因不願拿自己的純真向成人世界妥協,而情願任憤怒支配去摧毀日常生活;現在,我不需要再那麼努力證明我是對的,因為我了解到,當我跟歐菲莉亞一樣處於彌留狀態時,會看見眼前一片紅花綠樹光潔如新,耳邊傳來清靜梵唱,在一瞬的巨大痛苦過後,我也會回到地底王國。
我猜,那裡也有我的王座。
非常憂傷的曲子,但也使人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