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羊男的迷宮》：腥實童話裡的剪輯縫線

《羊男的迷宮》裡，仰賴視覺特效所建立的奇幻世界與嵌於歷史現實的雙軸線，透過剪接而交織並相互呼應，藉著真實出現在敘事場景中的人事物來達成鏡頭轉換，使現實與魔幻的跨越更加流暢合理。在現實場景裡以橫搖的方式滑動，鏡頭也善用「劃接」來營造出觀者「進入」一場奇幻冒險的沉浸感。由女孩奧菲莉亞（Ofelia）在想像和現實之間的穿梭，牽連起兩者的時序關聯，更以奇幻世界裡的象徵事物來指涉真實與既存歷史的殘酷和暴行，此外也肩負了敘事上的伏筆之責，為後續的事件做出預示。

除了以女孩為核心的敘事線之外，《羊男的迷宮》更透過剪接來暗示和揭露莫西迪絲（Mercedes）與費雷羅（Dr. Ferreiro）醫師的身分雙重性，並從中衍生出兩人身處威權結構內，一舉一動如履薄冰、充滿懸疑，亦透顯了處在壓迫下，人們行為背後的信念何以在法西斯的壓迫下依然堅持與不畏。透過不同剪接手段的運用，輔助本身細緻的視覺場景達成更強力的敘事效果，縫合了西班牙歷史的回顧與當今藉由轉型正義來對歷史敘述所做出的反思與平撫。

《羊男的迷宮》開場畫面先以字卡提點歷史背景，接著伴隨貫穿全片的搖籃曲配樂，逐漸轉正的鏡頭帶出尚有一絲氣息的奧菲莉亞。回流進鼻腔的鮮血表明時序的倒轉，一方面奠定了全片倒敘的基礎，將本片爬梳歷史的意圖以形式呈現；另一面也藉著結局的揭露來引發觀眾對於故事的好奇：女孩的死因為何？是否與該歷史事件有關呢？

鏡頭持續朝奧菲莉亞的臉部特寫推進，直到探入她眼底的黑洞，才將場景轉移至魔幻卻帶有陰鬱色調的地下世界。開場的鏡頭轉換直接藉由敘事世界裡存在的事物（奧菲莉亞的眼睛）作為虛實轉換的媒介，朝向黑幕的鏡頭推進使得此時的剪接具備劃接的特性，同時也令觀者對虛幻場景產生沉浸感。而在觀者被帶入的「另一個世界」中，我們僅能由小女孩之眼才能窺見童話裡的美好，進而暫忘殘酷現實所帶來的痛楚，並且從中依循著良善必然帶來善終的童話原則。

搭配著旁白固然的起手式「很久很久以前……」，跟隨著黑洞／瞳孔掉入魔幻世界，以大遠景確立新的所在為始，攝影機慢慢深入城堡結構中，那座通往地上世界的樓塔，鏡頭跟隨童話主角的好奇心向頂端的陽光跑去而直搖。在這一組含有「穿越」關係的鏡頭間，先將觀者領回看似遙遠、與當下現實無關的童話架構裡，並藉著旁白闡述「另一個世界」並不存在痛苦，以此暗示當我們望進死去女孩的眼睛，或許就會發現她的靈魂進入「地下世界」裡，以獲得地上／現實世界裡無法給予的救贖。由此，也能延伸推測奧菲莉亞的身分與童話公主的關聯。

《羊男的迷宮》的開場經歷了兩次的穿越。鏡頭跟著微小人物的向上跑動，電影再一次透過「洞」的圖像連結至下一個場景。如同旁白所指的灼眼陽光，此處的鏡頭轉換相反於前一次的黑幕／洞，而以全白的光暈擴大來銜接至下一個鏡頭，穿過又一個存於當下敘事環境裡的事物，將時空帶往電影中的故事時間，同時也透由業已成斷垣殘壁的建築遺跡來表明童話世界與現實空間的時序跳躍。由此為起點，整個故事的時間軸才轉為順敘，而這樣的開場讓奇幻而遠古的童話與難耐卻寫實的當下開始交纏。一面透過回溯來緬懷古老神話裡所建構的無痛世界，另一面又藉兩者的虛實對立，來批判根植於法西斯政權統治的時空。

莫西迪絲登場於奧菲莉亞初來到上尉的磨坊。作為上尉的女管家，在兩人互動時經常表現初對女孩的善意，除引發了觀者對莫西迪絲著墨更深的期待，亦令人隱約猜想莫西迪絲的行為動機，以及其作為將對當下時局的影響。

《羊男的迷宮》旋即在莫西迪絲第二次出現時給予了線索。當上尉與部屬們討論對游擊兵的作戰策略時，莫西迪絲的視線隨著職務之便，落在上尉忙著比劃的地圖上，其專注、凝視之久，透顯出她可能另有意圖。在特寫上校手部的鏡頭中，棋子隨上尉的指示而被擺出相對位置。隨後剪接至默西迪絲目光朝下的又一特寫鏡頭，即明白令默西迪絲凝神注視的事物為何。然而，表徵莫西迪絲所見事物的鏡頭卻也非她的觀點鏡頭，反而是較為旁觀地帶出棋子被上尉擺弄。而這樣的鏡頭視角較不張揚地顯示莫西迪絲的「偷看」，反倒是表現了莫西迪絲身處軍事據點裡，對於自己服侍的法西斯象徵者，尚保持在旁觀、不慍的位置。

在這兩個鏡頭間，透過被觀看事物與觀看主體的影像連接，形塑出視線連戲所建立的關係，揭露出角色所接收到的資訊，藉以產生角色之間的知識階層――特別是之於全片背景相當敏感的軍事訊息，以原先所見的莫西迪絲的職務，她為何需要對軍事戰略多加留意？透過這樣影像關係所產生的玄虛，更得以引發觀眾對莫西迪絲除了作為管家之外的身分猜疑。

更進一步地看莫西迪絲的特寫鏡頭，其站位相當挨近於上尉。在電影後半，當觀眾知道莫西迪絲確實為游擊兵提供消息時，所說的那句「我就在上尉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似乎也在此有所預示。而上尉也相當敏捷地察覺莫西迪絲「觀看」的動作，隨即讓莫西迪絲迴避。在此，除了展現上尉的多疑，也帶出兩人之間的主從關係存在著緊繃的氣息。而莫西迪絲「有意識」地靠近上尉，也引人推測她是否想藉由「僕人」的身分來獲取更多資訊或資源，以滿足她可能的另外身分。

《羊男的迷宮》亦善用剪接創造現實與魔幻世界的共時性，藉以將真實的歷史過往帶入童話冒險以相互映照。在奧菲莉亞要去執行第一項任務之際，上尉也因林中竄出的煙而展開行動，兩事件透由交叉剪接而形成時序上的鑲嵌，進而產生時間、地點以及方向的關聯，然在目的上，兩者也因剪輯上的並置，而產生了隱喻和批判的關係。當奧菲莉亞在黏膩曲折的樹洞裡爬行時，再一次透過樹幹的劃接，並延續兩者動作方向的一致，將鏡頭帶回上尉與部屬們在森林中的畫面。

一隊人馬在此觀察到了游擊兵曾經停留過的痕跡，因而停下腳步搜查。在現實裡，代表著法西斯勢力的上尉企望壓制、肅清游擊兵的反抗勢力，以便鞏固自身的威權地位，由此對應的歷史現實便是「暴政藉由壓迫人們來維護權力」，再對比於奧菲莉亞第一項任務的目標：「消滅危害無花果樹的巨蟾蜍。」當她隻身對付巨蟾蜍時，仍不忘訓斥牠應為自己所導致的禍害而感到羞恥。電影在此假魔幻世界裡的蟾蜍形象來比擬現實歷史中剝削人們的獨裁者，正是以先前所建立的事件共時性來對上尉的行為進行批評，更是藉由奇幻世界裡的「除惡」行動來對既定的歷史悲劇做出指正與反省。

以視覺特效來奠定奇幻世界觀的《羊男的迷宮》，藉由超現實的角色、場景與圖像來對現實世界做出指涉。片中，奧菲莉亞的母親受懷孕所苦，屢屢因胎兒的躁動而感到身體不適。磨坊裡，與臥房相連的浴室向來是奧菲莉亞獨處的場所，同時也是女孩與幻想世界連通的空間之一，在這裡她能夠稍稍得到實際生活裡不曾獲得的寬慰。而在現實世界中，奧菲莉亞最關心的便是母親的安危，比起完成自己被賦予的任務，她更在乎母親能安然生產並重獲健康。由此，她也願意藉著魔法的力量來幫助母親。

當奧菲莉亞在浴室中翻開魔法書，準備再次接收下個任務時，原先空白的書頁霎時間渲滿紅墨，在奧菲莉亞的觀點鏡頭裡，書中的圖像除了與法翁的倒三角形臉孔相像，顯示魔法書的內容即是法翁所派予的任務說明；該圖更酷似女性的卵巢與子宮，紅墨沿著陰道向下流，伴隨著隱約聽見的呻吟聲。電影連接被觀看的書頁與觀看者的臉孔，再次藉著剪接達成視線連戲的因果關係，亦藉著不在當前空間的聲音來源，延續兩畫面之間來點出與圖像所暗示之事件的共時。

在與書頁與臉部交替的鏡頭間，鮮紅墨水不斷在書頁上蔓延，奧菲莉亞此時更感到手足無措，並逐漸意識到母親狀態的危急。書上的圖像為奧菲莉亞帶來了預示――母親即將遭遇生育之災，隨後電影馬上由母親的失血來證實圖像意涵。身在浴室的主角被童話物件裡的指示召回了現實，引導她在此時必須在待在真實世界裡解決當下危機，而這也是《羊男的迷宮》藉著視線連戲所能增強的虛實間的指涉效果。

在現實世界的相連場景裡，縱使不是透過奇幻物件來達成兩世界的呼應，也能透過畫面上的圖形關係，以連結兩鏡頭在道具上的對應。在上尉拷問俘虜與要求醫生治療俘虜的段落，導演藉著上尉與醫師分別手持著物件的畫面，來呈現角色之於實情的頓悟。

在上尉囚禁、拷打游擊兵之後，上尉找來了醫生，試圖讓這名垂死的結巴士兵續命，以便獲取更多游擊隊的資訊。當抗生素藥管無意間洩了費雷羅醫師的底之後，鏡頭隨後接續到醫生要為士兵打針助死的畫面，醫師的舉動實則違反了上尉的命令，表示醫生在這樣高壓的環境下，仍願意選擇跟隨自身的信念。對上尉的視角而言，此時的鏡頭關係增強了他的知識階層因自己的發現而有所提升，因此對於自己遭受背叛而感到憤怒；對於醫師而言，儘管觀眾在先前的段落裡，早已知道醫生同莫西迪絲，兩人皆在上尉身邊一面履行職務，一面幫助游擊隊對抗法西斯勢力。其身分的雙重性為兩個角色與上尉的互動，以及身在磨坊裡的舉止增添緊張的氣氛，並且引起觀眾擔憂、懷疑這些秘密行動是否會被揭穿。

在醫師的作為遭揭露後，剪接所構成的圖形關係牽連起兩種相反作用的藥物――幫助生存與致乎死亡，顯現出醫生對於人們生死的掌控。面對這些生死攸關的選擇，在費雷多醫生的行為以己身的良知作為判準，更依憑著傷者／患者對於自身生死的意願，來幫助他們達成目的，例如那渴求死亡的俘虜。而即便在這個段落裡，觀者可以預料上尉將對費雷多醫生進行懲處，但我們仍然可見醫師違抗命令幫助游擊兵赴死，表現出醫師所持的判準並不會服從於統治者的威權。而這正是在奇幻的軸線之外，角色對於暴政所採取的姿態和行動，以及希冀能做出的影響。

《羊男的迷宮》最後繞回了奧菲莉亞的死，將整個故事接合開場的畫面，繼而完整了對奧菲莉亞死因的交代。而全片除了相扣的因果關係，亦交會了古老、奇幻的童話敘事，透過交叉剪接以超現實的冒險來對歷史現場作出隱喻、類比，更引申出對威權歷史的批判。在鏡頭轉換之際，來隱匿鏡頭間的銜接點，讓奇幻場景與現實處境的來回更為流暢，藉此使兩世界的縫合更為緊密。

之於生活在其中的其他角色，本片也透過視線連戲與圖像關係來豐富電影對其身分與動機的著墨，使這些人物儘管在艱困的歷史背景之下仍擁有立體性。藉著剪接所帶出的敘事交錯、預示以及因果，《羊男的迷宮》不單只是巨觀地回溯特定時期的歷史，更細緻地刻劃人們在那些當下的樣態、渴望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