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0|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偵探追究的是真相還是正義?~東方快車謀殺案(林金郎)

這是我第二次看《東方快車謀殺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第一次約是高中時代看的1974年版,當然我沒那麼老,是二輪片戲院的經典影片回顧展,這次是看2017年版,原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Mary Clarissa Christie)1934年出版的作品歷經八十五年依舊不衰的經典地位由此可見。
現在很多電影都會打上「懸疑」兩字當宣傳,就連《解憂雜貨店》也被歸為懸疑片,本片自然也不例外,但推理、劇情曲折、結局出人意料、恐怖、倒述等都不是懸疑,「懸疑」是「期待某件事情發生時的懸念和疑惑心理狀態」,這在《觀音彌陀下的鬼影幢幢~血觀音》的註釋裡有詳細說明。但從這個現象可以發現,起頭給個疑問、中間劇情曲折、最後才導出結局的「類推理」,是現在大眾作品的重要風格,而這樣確實很能增加觀看樂趣,同時也可吸引觀眾「置身」到故事裡,參與故事的行進,隨線索的增加一起推演事件的真相,而不再是以「旁觀」的角度觀看一齣流水帳——讓觀眾置身到故事裡一起思索、發展,而不是聽作者單向講故事,是現代主義很重要的創作理念。
「類推理」成為習性,絕對跟偵探及後續的間諜、警察、犯罪、尋答作品興起並廣受歡迎有關(克莉絲蒂的銷售量即僅次於《聖經》和莎士比亞,但她比莎士比亞晚生了三百年),推理作品有很多寫作技巧,在這裡要探討的是三個觀念。
一、古典(本格)推理的絕對理性。西方國家向來重視現實現象和科學方法,東方民族則重視神秘境界和直覺靈感,就古典推理來講,它必須是絕對理性的,全部需能以科學和事實做合理且圓滿的推演與解釋,甚至連自由心證都須避免,務必證據齊全使嫌犯無可辯駁。所以,從犯罪方的犯罪動機、整體做案計畫、執行過程,到偵查方的發現線索、拼湊整併、反推全案,都需環環相扣。精采複雜的推理作品還會包含犯案之前與現場就故佈疑陣、偵辦過程雙方仍持續鬥智(犯罪方故意引導錯誤辦案方向、罪案仍繼續發展;偵探方拋出刺探求證、將計就計、攻破心防)、非犯罪人的涉入生出枝節等,使案情更加撲朔迷離(註一)——但這些因素無一不是現實裡的事實,沒有託夢、求神問卜、絕世高人、超自然經驗等神秘因素,否則破案關鍵就不是靠邏輯能力,而是神力,因此它是絕對科學的(易容術是最大的例外)。
二、新推理和類推理的多元化。隨著現實主義被打破,越來越多的推理作品也不再純粹只提供破案推理的樂趣,它們會加入社會/法律/正義/心理、科學/化學/醫學、歷史/民俗/傳說/考古、幻想/冒險、變態/恐怖等元素,以及更現代的非完全寫實寫作技巧,成為新推理,譬如《門的另一面》(The Other Side of the Door)、《佈局》(The Invisible Guest);或者和以上類型互含成為類推理(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片子動輒冠上「懸疑」的原因),譬如《國家寶藏》(National Treasure)、《達文西密碼》(The Da Vinci Code),香港的《寒戰》也是頂級之作。新推理的內容因素更為豐富,口味也更能符合現代人接受訊息的多元需求,但不變的是必須回歸現實的理性原則,否則就會變成「神秘故事」(Mystery fiction),在此「神秘」並不是指超自然,而是指不可思議性的神秘感,它的邏輯不見然全建立在現實的事實上,在英美,推理故事被歸納到廣義的神秘故事,但細究起來,對現實的認知立基差異頗為迴異。
三、正義大於真相。雖然古典推理旨在提供推論與破案樂趣,並不承載道德,但《東方快車謀殺案》卻一反當時的書寫習性,深刻的思辯探究真相和維護正義到底誰重要?如果兩者衝突時應當如何抉擇?(註二)主角赫丘勒˙白羅(Hercule Poirot)開始時是以絕對嚴肅剛直的形象出現,透過右腳踏到屎左腳也要踏一下以求平衡、要求他人將領帶打正、說出「世界不是對就是錯」的話,來呈現他的硬漢特質。可是後來,當他發現這樁集體謀殺案是肇因於一起司法無法還當事人公道,乃至因而牽連枉死許多人的報復行動時,他卻陷入痛苦的迷惑。最後他做了一個測試,這些人的行為真的是受到良心的指使嗎?他將槍給了主謀,告訴所有共犯,殺了他一切真相就會隱沒,但主謀卻選擇一人承擔所有責任然後飲彈自盡,讓案件隨著她的死亡而結案(槍裡沒有子彈)。白羅致此領悟「正義並不是非黑即白」,因而選擇說謊幫他們集體開罪,而代價是自己承受名偵探隱瞞真相,說謊為嫌犯脫罪的終生良心矛盾。(或者,他已經解開這個矛盾了?)
最後談的是本片的推理劇情被普遍認為弱於舊版,本片雖然有114分鐘長,但要交代一位偵探對十三位嫌犯的訊問,確實會有不足,同時佈局也有缺失,開演三十分鐘後才進入主題,亦即花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在做前面的鋪陳,但卻忽略了交代一個重點:多年前的那樁司法案(這是終極的犯罪動機),以致這條線索是後來才浮現的。此外,火車脫軌被困在大雪的荒山中形成與世隔絕,在沒有辦法對外取得資料的情況下,白羅能一一指出嫌犯的真實名字和身分,因而還原一個共犯結構也是有點「神」。
大眾作品除了閱讀樂趣外,也不能失去人性的省思,這樣才能保存它的溫暖與價值,本片之所以令人震撼並流傳不已,也是這個原因。
註一:因為推理包括這麼多的面向與細節,所以創作時應該先完成整體的脈絡與故事,再以倒述、插述的方式呈現,而非邊寫再去邊想如何發展劇情和設定結果。
註二:這使我想起《奇蹟男孩》(Wonder)裡一句諺語:「當在正確與仁慈之間做抉擇,選擇仁慈。」( When given the choice between being right or being kind, choose kind.)——美國作家Dr. Wayne W. Dyer.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逢甲大學中文博士班、商管學碩士,同時從事商務與文史哲寫作,出版過30本書、聯合報、自由電子報……等多種刊物專欄作家、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台灣文學獎、宗教文學獎、 洪醒夫小說獎等,現為出版社經理、創作/企管講師。詳見http://blog.udn.com/frankjin/1381201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