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評論】地獄圖譜裡的愛、惡與罪惡|評電影《與神同行Along With the Gods》

近年韓國電影除了資源豐沛,在題材、製作上更逐漸有許多先步亞洲的大膽嘗試,而上述種種優點,非常完整地體現在12月22日上映的跨年檔強片《與神同行》上。改編自同名漫畫系列的電影,除了在特效上的超高預算、演員陣容,實際觀影正片之後,更感覺無論結構、象徵、轉折與社會省思都做得相當出眾,創作野心相當大,也還蓋了非常多可用、常用、少用的元素。就在以下做個人對於《與》一片的評析。
(下含完整劇情透析,觀影前請斟酌閱讀)

轉世前的七場審判:地獄宇宙觀
全片的宇宙觀本源於佛經寫道,人死後要經歷殺人、懶惰、說謊、不義、背叛、暴力、天倫的七道審判,才能再度轉世。身為消防員的金自鴻,因為一次救災的意外於火場殉職,在他死亡的同時,出現了三位地獄使者,要幫助他同行,通過七場審判。
整部片一大高明之處,在於同時形塑「陰間」與現實的距離感與親密感。地獄審判的規則簡易分為宣讀罪狀的判官,辯護的地獄使者和宣布判決的大王,遙遙對應了現代法庭檢察官、律師、法官的三角色。同樣巧妙的設計,把地獄的各種器物時空設定在距離現代約莫數十年前,新舊不一,同樣有山車、纜車、舊式電腦交織在壯闊的山河雪地荒漠中,人物的服裝亦古今夾雜,製造出有別於傳統地獄陰溼驚悚的形象,給觀者一種新的,時空不定的紛亂感與玄妙感。
要以畫面去形塑陰間的工作是相當困難的,大量運用亙古不變的、廣闊的自然景觀,將生死邊界染上自然的雄偉、浩大與不可測。同時在後期與人間幾次接壤的橋段,也能連接得無有違和。

所謂「貴人」:高貴的死亡
金自鴻在剛被帶到陰間同時,就被使者扣上了「貴人」的光環。貴人意味著高貴的死亡,說明一名消防員的殉職似乎再懇切不過,但正當三位使者以為可以輕易地度過所有審判同時,越來越多問題,伴隨著對金自鴻生命的疑問一一化成惡鬼浮現。
就劇情的結構來說,這樣的設定是相當工整的、典型的「關卡」、「英雄」電影。主角是與眾不同的被選中者,而關卡非常明確(甚至在開影前就已經宣告的),要順利通過七級審判。站在觀眾的半全知角度下,對於編劇安排幾乎能站在一個「看好戲」的位置,時刻無不在推測著,要成功了嗎?還是最後會功敗垂成?
在每一個地獄審判的連接,《與》一片都用了非常敏捷、緊湊的節奏,並以不同的步調變化減少一層層事件的重複感;而因為身為「貴人」的身份,金自鴻直接被免除了冰凍之刑的不義地獄審判,以及破碎之刑的背叛地獄,對於全片的節奏來說,也是一個相當機敏的選擇:讓其餘的審判擴增在兩小時片長的佔比篇幅,增加其情節的深度與前後粘結伏筆,同時也沒有遺落向7749天審判致敬的形式美。

冤死鬼現身:弟弟金秀鴻之死
原先平順的劍樹林橫越,忽然因為冤死鬼的出現,擾亂了陰間萬千惡獸,帶來一場大風暴。同樣驚呆的三位使者,也逐漸對金自鴻單純良善的身世產生了困惑,因為冤死鬼的出現代表死者家人遭遇不測,同時承受了不白之冤。這件事也使得使者之首江林,不得不暫回人間調查,以應付接下來大王的審判。
冤死鬼的復仇之怒會使陰陽界大亂,也會讓金自鴻的轉世之路難行。經歷喬裝推敲之後,江林驚訝地發現冤死的,竟是金自鴻尚未退伍的弟弟。
支線的展開,並無可避免地穿梭原本七審判的架構。而展開的金秀鴻的一生其實體現了《與》全片第一個重要的概念:人的善惡是脈絡的,與他人不可分的。
弟弟金秀鴻死於同隊關懷兵元東延的擦槍走火,而元東延因為怯懦的個性,是隊伍上長期被霸凌、貼標籤的弱兵。中尉在趕到意外現場後,卻因為貪婪之心,害怕影響自己的升將之路而選擇湮滅證據,怎知金秀鴻被掩埋的時候並未死透,活活受了一天活埋的凌遲,而變成充滿恨意的冤魂。

暴力與天倫地獄:家庭的悲劇
按照使者啟程前的說明,七場審判的順序,是按照罪行由小到大而排列的。隨著貴人金自鴻的審判進入最後兩關,他未知的、最深層的罪行指控也即將被揭露。
判官讀出了他在中學的一個夜半,曾經毆打營養不良,嬌弱的弟弟。金自鴻無從辯解。而在德春試圖默讀最後一場天倫審判的內容同時,竟不可置信地發現金自鴻在中學那年,曾意圖殺害瘖啞的母親,與弟弟再自殺未遂,遂因罪惡展開了離家十五年,寄錢回家無顏面對家庭的生活。
轉世希望破滅。這就是「貴人」金自鴻一生極大的惡,自始的善美全都奠基在惡的基礎之上。這也是為何金自鴻在剛死去時仍心心念念老母親,竟不只是單純掛念,而是堆積在心中長期的罪惡感與自我責難。
而這裡編者顯筆描繪的正是第二個重點:世代的悲劇。中學的自鴻母親多病昏迷,弟弟又因為窮困營養不良。而自鴻萌生的殺念來自最根本,無從抵抗對未來的絕望。一個人的善惡難以掙脫世代的悲劇,鋪天蓋地的影響。

三位地獄使者在旅程中的定位
身為三位地獄使者,江林、解怨脈、李德春在角色的設計上,各有各重要的劇情推動位置,以及媒介的溝通功能。
李德春具有默讀訴狀的能力,代表著使者的溫柔與堅強。解怨脈明快,對生死有絕對理性的乾脆,而身為使者之首的江林,反而時時受著陽間情感的誘惑,一次一次禁不住陰陽兩界人的情感,去干預生死,甚至執意馴服並復活了原本應該被消滅的冤鬼金秀鴻。
而江林跟解怨脈不曾停息過的內部爭執,也正反映對於生死,宇宙觀(理性)與觀眾方(感性)的不停碰撞。在江林一次一次違例,只想幫生死人進行和解、償願的過程中,給予的同時也令觀眾省思,感性的生死觀使在世者增添了什麼?抑或是去了什麼?

惡的重量:金秀鴻的怨恨風暴
當自鴻在進行岌岌可危天倫審判的另一邊,金秀鴻的靈魂正看著母親為了自己的冤枉,以隻身走進軍營抗議的畫面。而當親眼見到自私的中尉在羞憤下推倒母親的畫面之後,原先,作為交換條件所放下的復仇怨恨,全在那一刻失控爆發了。
電影最美的是詮釋怨恨的具象化。以龐大風暴演繹一個人在盛怒的絕望之下,砸毀一切的本能,摧毀陰陽兩界一切戒律,使所有碎片胡亂碰爛。回顧金秀鴻的一生,只有無盡的苦與恨,生來接受困窘殘缺的家庭,瘖啞的母親,罪惡逃走的哥哥,軍旅作為他實踐法官夢想的基石,卻在幽閉的環境裡因為種種失誤與私利枉送性命。這種一生壓抑奮力,終是功虧一簣的毒怨爆裂開來,成為毀天滅地的力量。
而隱喻上,真實世界裡的我們,比起平板的金自鴻,大多數人更像是生在世代悲劇裡,生來就只能面對無數逆變,奮力仍一再被擊潰的金秀鴻。金秀鴻毀天地的怨怒另一方面也像是全片編者對於當代青年的憐憫,在貧富歪斜、集體主義、封建陳規的韓國社會裡,人們一生下來註定是承擔無數惡意的逆襲。

愛的重量:母親的最終諒解
天倫地獄的辯護無疑功敗垂成,德春急於阻擋欲使金自鴻陷入無邊流沙的判決宣佈,情急下對閻王吼出:你什麼都不懂。但閻王反駁以無人知曉,最殘酷的真相:當晚母親是清醒,知曉也接受自己將以這樣子死去。
這是金自鴻永遠無法抹平的遺憾,對母親的歉意,也使他自願沉降於無底的刑罰。卻是,托夢裡,母親說話了,無邊的愛包覆了這些大惡、小惡,母親早原諒了親生孩子的錯,母親把錯都往自己的殘缺背攬,悲傷獨自收束。
陰間審判律法第一條,在生前取得當事人原諒之罪,無罪。金自鴻竟就這麼通過了所有的審判,轉世為人。「貴人」的死亡最終仍換來了轉世成功,卻如此悲哀,歸因於親情犧牲的愛,劇情設計上,為原本只有是/非的結局做了一個極為淒美的歧出:一個名實不相符的勝利,弟弟與哥哥在夢中與母親和解,但無邊的遺憾仍難填滿,生命已逝。

結語:以陰喻陽,對當代法的省思
探究全片帶來的旨意,陰間審判被設定為一個純道德的、理想中的一種審判形式。但隨著劇情推展,大王跟判官也各各有自己的私慾與怠惰,是相當牴觸的。好的虛構文本,所反映的問題該與真實社會連結,在此轉折,或許這趟地獄之旅,編者意在言外想點出現世法庭判決的種種困境。
對照片中提出的兩種困境:各個當事人的善意因果層層相連,世代的悲劇難以擺脫;放到現代,也正是法的判決,在根本上難以企及的兩個層次。
除了在地獄象徵性使用的「業鏡」,不同舉證所會引起的迥異判決,各種事件因果相連所產生的偵查、審判的困難,以及判得了當下要素,無法透過判決解決一整個社會的困境,這種種,不也正是被一般民眾期待為「理想」的現代司法形式,難以解套的缺陷?
而在這種種的缺陷之下,在編者的價值中,或許一切善惡都會被模糊以及失誤,但唯有原諒,可以彌平一場愛、恨與罪惡拉扯出的裂痕。生命時光漫長,但若錯過,就太過短暫。
——改稿刊關鍵評論網2017.12.27〈地獄圖譜裡的愛、惡與罪惡——評電影《與神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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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生,高雄人,政大企管系畢。曾獲各級文學獎若干,評論作品散見網路媒體;職業初心者,每天活得像最後一天,卻都有明天。曾於時報出版小說合輯《拱豬:BenQ華文電影小說得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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