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不安與期待,我的心緒很容易地便往極端鑽去。在我的節目成功後,許多同行一窩蜂的進駐此星,想趁機炒作一番;因此我甚至開始不懷好意地懷疑阿盧加、懷疑他會不會受了其他同行的賄絡而故意對我有所隱瞞。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阿盧加主動找上了我,他很扼要的告訴我:他要辭職。
怒火很快地便湧上我的心頭,不理性的情緒席捲著我僅有的尊嚴,這是遭到背叛與出賣的刺痛。我當場發飆,一拳搥在他扁平的圓盤狀頭顱上,破口大罵: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我猛烈地揪著他的頸子,又黏又滑的兩棲類皮膚質感從掌心傳來,但噁心的觸覺並不能澆熄我的怒意,我失控的喊道:
「落後的民族全都是這副俗氣模樣,見錢眼開!我的同行給你多少錢?說!」
但阿盧加並未因我的憤怒而跟著喪失理智,冰涼的手指將我的手從他頸子上扳開,很鎮定的回答:「阮們螈民素俗氣沒錯,但阮沒拿他們的錢,老闆。你的同行找過阮,但被阮拒絕了,阮不會背叛朋友。」
阿盧加冷靜的語氣澆熄了我的怒氣、也喚醒了我的羞恥心,這時我才明瞭自己的自私與幼稚,「見錢眼開」這個名詞或許更適合套在我身上。但我仍試圖挽回頹勢的問道:「那麼你何以要走?」
「阮上岸四十五年了,老闆。」阿盧加說:「四十五年了。」
四十五年?這不是我費盡千辛萬苦希冀能解開的謎題嗎?頓時,我的語氣軟化了下來:「那……你要去哪裡?」
阿盧加一定從我眼中看到無盡的期待,但他依舊老話一句:「阮不知道,老闆,但是阮知道自己正在改變。」
聽著他平穩的聲音,看著他的目光平淡如黯星,我低頭嘆了口氣,無力地說道:「你走吧。」
我轉過身,不願多一刻駐足停留。
這時,我突然與先前那些教育學者們感同身受了,我實在沒有辦法接受得力助手這麼突然的離去,我甚至不敢去計算重新培養一位助手所需花費的時間,尤其是訓練駑鈍的螈民。
可以預見的是,在阿盧加離職後,目前的工作勢必延誤耽擱,而那些後起的同行們正積極尋覓著尚未被我報導過的題材;一切都很急迫,而阿盧加卻在此刻離開我,對我如日中天的事業相當致命。
這時最自私的貪婪找上了我,我想我有必要把阿盧加剩餘的利用價值榨乾;因此我眨了幾下眼皮,幾顆指甲大的隱形追蹤器便從背包中飛了出來、朝著阿盧加離開的方向飛去……
□
經過七天監控,在滿潮的那夜,我透過隱形追蹤器的訊號來到河口,藏身在一塊飛艇大的岩石後,偷偷望著阿盧加的身影。
他的樣子的確有些改變,圓盤狀的頭顱側邊長出了一排類似鬍子的鬚狀物體,動作舉止也有些奇怪。
除了他以外,尚有十多個螈民也跟他狀況相當,他們聚在河口,寒喧幾句後,便集體往海的方向跳去。由於隱形追蹤器並無法在水中發揮功能,眼看著阿盧加就要進入水中;這就是我所能捕捉到最後的畫面了,我趕忙從掩蔽物後方翻出,不顧一切朝著他們狂奔而去,右眼皮下的微形攝影機將所見分毫不差地錄下來,而左眼皮更是不斷地眨動,編輯著所擷取到的影像。
橙色鏡片所發出的閃光勢必驚動到他們,但我不在乎。
我步步近逼、發狂似的跟著他們,甚至當海水淹過膝蓋,仍然毫不猶豫地跟下去。突然一陣大浪捲來,將我拉入海洋的懷抱,在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時候,一對滑膩的雙手便將拖著我的身軀摔在岸上。
緊接著,阿盧加的兩棲類臉孔出現在我眼前,他這副模樣有些陌生、也有些可怕,尤其是那些突出在頭顱邊緣、類似鬍鬚的刷狀物體。
但我依舊張著我的右眼、眨著我的左眼,不願錯過任何一個珍貴的畫面。阿盧加就這麼佇立在我正前方,任憑我拍攝,沒有絲毫的閃躲之意。他默默望著我,一語不發。
良久的沉默持續凝結著彼此的語言,直到我故作瀟灑地已星際語開口:
「恨我嗎?」
阿盧加沒有回答,只說道:「為什麼?給阮一個理由。」
「幹我們這行的向來這樣,你當我的助手不也司空見慣了嗎?拜託替我想想,我要揚名星海、要名利雙收、甚至等不急想離開這顆潮濕泥濘的破爛行星!全宇宙的觀眾也都等著看!拜託你行行好,幫個忙?」
阿盧加沒有說話,他只緩緩地舉起手、眼中充斥著怒意,他的夥伴們也圍了過來;不過沒關係,今天來到這裡倘使沒有任何斬獲的話,我的事業也勢必跟著完蛋,而如果事業完蛋了,那麼我活著還是死掉也就沒有太大差別了!我靜靜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不過阿盧加的手掌並沒有化作攻勢,反而在我右眼前攤開掌心。
「拿來。」即使他的眼神閃爍著怒意。
「啊?」我不清楚他的用意。
「你們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們最後會怎麼樣嗎?既然你想看,既然全宇宙的觀眾都想看,那麼就把微形攝影機拿過來吧。」
我聽不出他聲調的抑揚頓挫,也不知他心底是否有什麼詭計 —— 他真要幫我?或者,只是想趁機把攝影機騙過去砸壞?
但這是個賭注,不賭,就不可能解開謎底。
於是我左眼以特定節奏眨了眨,四具微型攝影機便從我的眼皮下鑽出,落在阿盧加掌心。
「萬丹建豪,你放心。」阿盧加似乎看出了我方才的猶豫,他開口道:「阮說過要替你拍,便會替你拍。你只要負責眨左眼編輯阮們旅途的影像就行了。」
他將微型攝影機植入自己眼皮週遭,我左眼的鏡片立時傳出阿盧加視野所見的影像。我喜不自勝地道了聲:「謝謝。」阿盧加好似沒聽見地轉過身,與他的同伴一起返回海洋,我只聽到他最後的聲音透過攝影機的即時收音與傳遞,在我耳旁繚繞:
「看仔細了!用阮的眼、用你們的眼來看看阮們螈民最後的原鄉吧。但是請記得,當全星空的觀眾們都驚訝於這異象時,螈民文化的最後一點隱私也同時被剝奪得一乾二淨了。祝你好運,去賺大錢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