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8|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前半生的唐山,後半生的夢。

    有段回憶,一直鮮明。爺爺去世前最後一個大壽,父叔和姑姑們成功聯系上爺爺散居各處的兄弟姐妹,竭盡所能把大家都請過來參加爺爺的壽宴。老天憐憫,爺爺的兄弟姐妹們當時都健在,一場大團圓終於在壽宴前夕上演。這場團圓,與上一次,驚人的相隔五十年。話別那時,大家還都是青春飛揚的青少年;再見之時,已經滿頭白雪淚連連。
    唐山”是童年經常耳聞的地理名詞,從爺爺奶奶的口中,也從別人家的爺爺奶奶口中。
    唐山究竟在哪裏?老人們描述時,眼神總是越飄越遠,時而會停頓在某個段落,大多時候含著一絲不難感受到的憂傷。那個聽起來很農村的唐山,那個人情味很濃厚的唐山,那個生活刻苦的唐山,究竟在哪裏?
    那時的小孩——或者說那時的我,總是迷惘的聽著,除了對一些諸如鄉野奇談或較為刺激詭異的情節略微伸長耳朵之外,多數時候只是百無聊賴的扮演著老人們所需要的聽眾角色,偶爾會很不稱職的當場呼呼大睡。
    忘了什麽情況下發現,家裏收到唐山的來函。那時我總算確認,唐山不止是老人們嘴裏的名詞,而確實有這樣一個地方,據說住著我們的親戚。從大人的說話中捕捉來函的內容,大抵都是報告一些家中大小事,而那些遠方的事隱約又和老人們的回憶相吻合。
    回函是一件挺慎重的事,奶奶不識字,寫信的工作落在父親和叔叔們的手上,奶奶從旁千叮萬囑別忘了交待這個交待那個。當時的國際郵政服務好像挺費時,函件一來一回好像也要很久。信寫好折起塞入信封裏,而後就寄去我依然不知何處的唐山。
    後來才知道,下南洋是一條單程道。
    後來才知道,下南洋是一條單程道。
    有一天,家裏突然騷動了,大家既興奮又緊張。童年的我含糊的知悉,家裏的老人要去唐山探親了。單憑想像,我知道那肯定是大事。多少年了,老人們回味再回味的唐山,說話間都透露著到不了的無奈。這下可好,終於可以回唐山了。
    這大抵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南洋華人的大事,很多老人在那時如願以償,回唐山探親。我當然不知道,探親的意義對他們那一代人而言有多重大,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親,只聽說回鄉的老人們都得到鄉親們的鞭炮迎接,很高規格,想像那畫面覺得有點誇張好笑。
    這時我也上學了,我知道地圖上有個地方叫中國,是南洋華人的老家。中國,就是唐山,就是老人們每天叨念不絕的唐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令人懷念至此的地方呢?
    什麽時候,電視開始轉播體育賽事,在娛樂休閑選項欠缺電視節目不多的年代,觀賞體育轉播也聊勝於無,哪怕你可能對體育賽事沒有太大興趣。家裏的大人們特別關心中國的賽情,中國的羽球隊、乒乓隊、排球隊要是贏了比賽,那可是舉家歡騰。
    後來慢慢了解華人下南洋這件事,也逐漸理解在老人們的心目中,唐山是他們的童年,或者是他們的前半生,那裏才是他們生於斯之處。當他們在青春的年月,踏上下南洋的海路,沒有多少人想到回程的路原來很難。
    於是,他們——我們的爺爺奶奶們,大多未曾趕得及在父母死去以前回到唐山一盡孝心,也錯過和兄弟姐妹一起成長的寶貴年月。一家團圓,只能是南洋這頭家的事,唐山的家已經被歷史的際遇拆解。
    是的,唐山逐漸沈入老人們的夢裏,並將隨著燈火最終滅去。後來,老人們很少再提起回唐山的事了,畢竟唐山已遠,南洋的家才是觸手可及的。下南洋的那一代人,也許已經接受宿命,回不去前半生那個家,只能安眠在後半生的家。
    有段回憶,一直鮮明。爺爺去世前最後一個大壽,父叔和姑姑們成功聯系上爺爺散居各處的兄弟姐妹,竭盡所能把大家都請過來參加爺爺的壽宴。老天憐憫,爺爺的兄弟姐妹們當時都健在,一場大團圓終於在壽宴前夕上演。這場團圓,與上一次,驚人的相隔五十年。話別那時,大家還都是青春飛揚的青少年;再見之時,已經滿頭白雪淚連連。
    爺爺一一的擁抱弟弟妹妹,老人們哭成一團,我們在旁邊也眼眶濕了。我想起自小聽老人們喋喋不休的唐山,當下我明白這個地理名詞背後的意義是什麽。什麽樣的團圓需要等五十年?什麽樣的家一輩子無法團圓第二次?那次的團圓,只剩爺爺和兄弟姐妹,父母都不在了;那次團圓以後,爺爺和兄弟姐妹們也陸續走了大半,再也不會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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