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30年代初,我爸生於湖南臨武。1948年,據說他跟著湘南旅遊團來到阿里山,在神木前留下百多人的團體照。隔年,國共戰爭兩岸交通斷絕,留在台灣成為新移民。那年,他未滿十八。
我雖早有計畫整理我爸的故事,但歲月就在難以下筆的情況下流逝。不只因為寫的是親人所以有負擔,也因為不知從何寫起。特別是在解嚴三十餘年後,不只人物凋零,時間消逝,兩岸對立與和解常以荒謬劇來回上演。以鄉愁為主題的返鄉文學與重新認識台灣才是故鄉的書寫主題,豈止不合時宜。後來讀到村上春樹的《棄貓》才知道,無論如何這都是困難的事。
《棄貓》寫的是戰爭對個人造成的改變,以及故事只要稍有不同,「我這個人」就不存在的歷史偶然性。為了尋找存在,我開始了故事。
一開始,為了想像我爸在老家的生活,我找了許多臨武的資料。關於地圖歷史,關於縣治鄉屬,關於山川河流與道路,但怎麼也湊不出老爸以前的生活。因為我沒看過、沒到過,也少聽人說起過。老爸只在些許時候會提到:「我們以前家裡」的魚有多大,瓜有多大,ㄧㄢˋ豆腐一做好幾百個就醃在缸裡。有時候仔細問他,他也不明所以,也許以前的日子就是如此,一代傳一代,沒有什麼道理。也許是二十世紀前半期他長在山村裡,來到台灣的生活似乎瞬間爆發,很難用那時候的現在或現在的現在去回想七十多年前的日子。
我問他,有去玩耍嗎?
「有啊!」「玩什麼?」
「哪有玩什麼。」
這就是我老爸。有些話他不想說,也可能他覺得沒什麼好說。
昨晚我突然想起,我不知道他的臨武,也許就跟我不知道我的台北是一樣的。當台北縣升格為院轄市,改了一個比台北還要炫的名字,瞬間我就不是台北人了。從桃園搭計程車到「台北」。「台北哪裡?」「土城。」「那怎麼是台北?是新北!」
小時候台北鄉間種種,家旁邊一大片蜿蜒的竹林與延伸長長小徑的稻田,不再是台北。變遷,不只是地區的開發,也是那裡的人如何稱呼自己。
1990年,解嚴開放探親快三年的清明,妹妹陪爸媽到臨武。我沒去。記得她回來後頻頻抱怨,跟沒有見過面也搞不清楚誰是誰的親戚見面,去到一個得待在蚊帳裡才能躲避蚊蟲侵擾的環境。後來爸媽與朋友回鄉了幾次,我妹在2013年時再訪。也許是因為長大,也許是因為中國農村驚人的發展,她提起第一次去「以為飯菜上面鋪滿葡萄乾,一揮才知道滿滿是蒼蠅」的往事,已經從抱怨變成有趣的事。
從小我知道台北市與台北縣隔著一座橋,可以選擇不同的橋,過了河就到了台北市。我們去逛街、去新公園、去吃飯、去訪友、去念高中,晚上再過橋回到台北縣。橋的兩端都是台北。我知道的台北事,藏在我田間小路的記憶裡。泥巴路經過乾淨的小水溝,溝裡可以看見大肚魚,溝邊開滿芙蓉花,我們會取花心黏在鼻尖上。但這其實是一個小小,也許根本就很短暫的時刻,只是存放在記憶裡便讓事情變成了永恆。
我老爸的臨武老家老事,是不是也這樣?
我爸出生在一個山村裡。小時候,我聽說那裡叫「塔橋」,跟姨婆家的「鷓鴣坪」是不一樣的地方。地方,對我來說只是個名稱,要到很久以後才逐漸有了脈絡。就跟所有孩子認識父母的方式一樣,沒有人教,總靠摸索。
我爸是遺腹子,在他父親過世後兩個月出生。
我小時候常在板橋姨婆家,姨婆是爸爸在台灣唯一的親人。在姨婆家,一夥兒假日來相聚的臨武與宜章附近的老鄉,說的都是家鄉話。小時候只覺得這些話語聽來可笑,那可是推行國語,講台語要罰錢的年代。聽一群同鄉講湘南土話,感覺像是過年,熱鬧非凡,想必是每次見面聚會可以說「自己的話」而興高采烈吧!
雖然那時候笑鬧學舌這奇怪的語言,但從來沒想過要學,大人們也沒想過要教。他們應該也是因為方便,可以用這種語言說些孩子們不該聽的話。在週末,所有老鄉聚在一起,不管是原本就有親戚關係的,還是到台灣才認的,都在那個時間用鄉音與麻將的洗牌聲把寂寞填滿。
不太記得姨婆怎麼喊老爸,但一定不是在台灣慣用的名字。縱使我們不懂土話,但從老爸勉強的應答、從老鄉們尷尬的表情、從姨婆帶有慍色的口氣也聽得出來:那不是讓人喜歡的名字。也許是聽姨婆說,也許是聽我那時候覺得已經有點老的假親戚們說,老爸在老家的名字叫「賤榮」。因為是遺父子,命總是賤。
也許就是因為名字,老爸終會離開家的。
老爸不常說到他的家人,甚至在1990年第一次回鄉探親之後,也少聽他說起。小時候聽姨婆說,他有個姊姊個性超倔嘴很壞,還有一個沒有形容詞的哥哥。但老爸比較常說的是他的祖父。他常常,特別是在他90歲左右開始,提到「我的老祖父」。這個老祖父應該是他最親的人吧。當他想起這個「老祖父」時,他記憶中的老祖父是幾歲年紀呢?我爸應該早比他印象中的老祖父還要老了,但他說起往事,仍然是他老祖父的小孫子。
爸爸是由他祖父帶大的,我想。因為他總會說「我祖父如何如何」,就像我們會說「我媽如何如何」。我爸的祖父是我的曾祖父。如果一代以20年計算,我爸的老祖父到今天至少130歲了。他仍活在我爸的敘述中,在我爸提到他從學校回家時,他便現身為對著我爸叨叨絮絮的老先生。在過年時,他會把吃食巧妙收藏好,讓我爸帶回學校;在我爸打算離家到台灣遊玩時,他會擔心把鄰居孩子一起帶上的孫兒會對不起人家。就像我在寫這些事情,想多少搞清楚歷史的脈絡時,覺得我爸還是那個在學校準備要回家過年的青少年。
這是記憶與記載的時差。因為這些時差,讓我們迂迴於現在、過去與未來。時間既不是直線也不是迴旋,而是在那裡兀自擺盪。一不小心,兩條時間就連在一起,假裝成脈絡相連的回憶;一不小心,一條時間就斷成兩半,各自尋找記憶的歸位。
我爸說,這應該也是老祖父說,他這一輩的名字是照「富貴雙全」來排的。
老大是富榮,在十八歲的時候死了。死的原因老爸沒有說,就是說「沒了」。
我妹問,我們小時候知道有一個小孩在端午節點雄黃酒死掉了,是誰呢?爸說,那是老二,是貴榮,那時候是四歲。
我想,他應該見過老大,但未必見過老二。偶然間,我聽他說「富榮長得好啊!又高又帥又挺。」這個短命的大哥,也許是他小時候的崇拜。也許是取代父親,一個想要成為的模樣。但是,後來又「沒了」。老爸在他老家的存在是特殊的,跟他的三哥,其實是唯一的哥哥雙榮不一樣。他是么子,是終結,因為他的爸爸死了。
有一次我問老爸:「你18歲離開家,祖父幾歲呢?說不定比我現在年輕。」
等了半天,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說「我母親26歲守寡。生了四個男孩一個女孩。」這是老爸第一次主動說到自己的母親,清楚直接但沒有其他的感嘆,像是一個放在心裡練習很久的說明。
老爸說,他的祖父是中醫師。但他都沒有什麼描述,我對他沒法想像。但對他的老祖父,他爸爸的爸爸,老爸很有感情。會罵他打他幫他挑米…… 只是,這些都無法彌補原本應該是「全榮」的老爸,後來卻成了「賤榮」,在十八歲前,在湖南臨武廣宜鄉塔橋村的人生。
1992年以前,我身分證籍貫欄上寫的是湖南省臨武縣。大學畢業前,人家問我是哪裡人,我會回答身分證上的答案。但在大學畢業的1987年,世界變得不一樣,我對自己的想像也不一樣了。爸爸所來自的地方,雖然從沒去過,但我小時候毫無懷疑地擁有熟悉感。時間流逝,我一直沒曾去過,這裡已經成為我意識裡「爸爸到台灣前生活的地方」。他的親人,我感覺有點兒遙遠,像是歷史課本裡的畫像。
這些對我來說像是畫像的人物,也許是因為老爸總是第三人稱的敘述。他會說「我的老祖父啊!會挑米到學校讓人煮飯來吃」。他會說學校裡「那些沒有錢人家的小孩好可憐」!他會說,聯合中學的校長「大字不識幾個,對窮學生很過分」。講起自己的母親,說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洗衣服的地方就摔了一跤」。於是他抹了抹臉說:「有機會還是要回去拜拜母親的。」
我爸說話時,有時看著我,有時看著我妹的鏡頭,有時候不知道看哪裡。但我知道,他一直看著他的記憶。雖然像是看著我們說,但他其實是看著記憶播放的影像,一點一滴地邊看邊說。
不久前,我爸找出很多年前拿到的家譜,要我好好收著。對他來說,家譜是用來確認自己在台灣的存在,他把我們家的人都補了上去,連他的女婿都沒有忘記。在家譜上,我終於「看到」他的老祖父。
我爸的曾祖父名應坤,生於清道光戊申歲十二月初八申時,歿於光緒潤三月初八日辰時。曾祖母曾氏,生於清道光五月二十五日,歿年失考。他們有兩個兒子,有記載的長子是我爸的老祖父,名叫胡運鄰。
老祖父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在家譜中,他的生歿年失考。妻子陳氏也是。我爸祖父的兒子就是我爸的爸爸名國得,家譜中沒有生卒年。但我爸是遺腹子,他的生年就是他的卒年。在這裡,我看到爸爸的媽媽名叫李端青,是宜章鷓鴣坪之女,生於清光緒二十八年,卒於1975年。斷了兩代的生卒年,這裡開始有了記載。
有了名字,便可以開始想像。
我想像在一百多年前,應坤可能二十歲得了長子運鄰,那麼他的生年就落在1869-70年。運鄰在1930年失了他的獨子國得,得了他最小的孫子,理應名喚全榮的賤榮,就是我爸。那年,他六十。家族的歷史難道會重來?在六十年後,我爸跟他的老祖父一樣,失了他的獨子。這件事情沒有記在我手上的家譜裡。
失去與獲得,是人生中的來來去去。我爸離開家時老祖父追了去,要把他給揪回家,但終究沒有成功。1948年,就算扣掉估算上的落差,老祖父也有七十歲了。在那個年代,真的是老爸說的「我的老祖父」啊!
那時候,未滿十八歲的老爸不想讀書跑去宜章縣政府當傳令兵,跟姨公一起。當他包了幾件衣服就要走時,其實家裡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之後有兩次傳說他「回來了」,村人發動搜村。但後來應該是從宜章傳回來,他是跟著國民黨到了台灣。
老爸說「家裡是有錢的」。因為他老祖父幫他挑著米去臨武縣城的學校繳米,學校裡沒有米的學生就沒有飯吃。老爸說「那時候的校長真的是糟糕」。我問他:「既然有飯吃也有肉吃,幹嘛到台灣來呢?幹嘛離開家呢?」他說「不知道」。想一想,還是「不知道」。十足像個任性的毛頭小孩,到現在還是,儘管已經過了七十幾年。
妹妹說,她陪老爸第一次回老家時,村子裡的人說啊!是因為那時候老爸的媽媽賣了好多米幫他買了支新鋼筆,結果這小子把鋼筆弄丟了還是弄壞了,所以不敢回家,就跟著國民黨跑了。老爸在旁邊聽著,我問他:「是不是這樣?」
他楞了兩秒,想一想,說:「不是。」那是怎樣?他就不理我了。
妹妹小聲說,也許是他不喜歡他那個童養媳,所以就跑了。
坐在旁邊的媽媽笑了起來。雖然媽媽有些重聽,但都能收到重要消息。
妹妹說,老爸的老家那裡有很多青石,沒有什麼土。他們以前住的房子是用石頭壘起來的,後來可能是山塌了,房子也沉下去了,不過有很寬大的階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階梯都有雕刻,屋簷上也是,像人家說的雕梁畫棟,像是做官人家。
1990年,隔絕四十餘年後第一次回老家,妹妹幫爸爸照的相片都是與這個家人那個家人的合照,大多是些我們之前未曾聽聞但跑來相認的「陌生人」。那時,老爸的哥哥姊姊還在,我看見在沒有風景的風景裡,他們一起的合照。如果不說,我看不出任何兄弟姊妹相似的容顏。
又過了三十餘年的今日,我問妹妹:「當初他們見面,有兄弟的感覺嗎?」
妹妹說:「老爸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兄弟的感覺。」
我問妹妹,為什麼那些青石蓋起的石頭房子與砌成的石板路,當初沒聽她說起也沒在相片裡看過?她說那時候房子都分配給其他人住了,她不方便照相也不能仔細看。我問她,那時候覺得青石房子的農村聚落美嗎?她說,直到第二次去,那是距離第一次到訪二十幾年後的2013,之前見到的人很多已經不在了,之後遇到的,很多第一次去時還沒出生。「那次,才覺得美。」
她被我囉唆,於是上網搜尋湘南的古村落,終於發現她1990年清明到訪的記憶。網路上的相片將時間定格在2016年,2023年被我妹發現喚醒她1990年的記憶。
我在想,這也是我爸1948年,離開家鄉前的記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