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Ko yu jia
驫舞劇場《男人與狗》的海報上,只有三名裸背男子而沒有真實的狗,由此可知「狗」的指涉意義,應該不是實體狗而是其他。那究竟是什麼呢?其實就讓觀眾進劇場探索就好,那些演出前的宣傳影像,請來舞者談「老人與海」或「男人三十」的心境,就像猜燈謎把答案顛倒寫在謎題下方,讓觀眾徒然失去探索的樂趣。但也因事前略知創作過程,讓我對這支舞不做「奇觀肢體」的期待,而是帶著「感受心境」的想望前來,身為一個年過三十卻仍舊對人生徬徨的男子,應該更有理由走進劇場看這支舞。
首先來看「男人與狗」的三位一體。雖然舞者三人是各自獨立的個體,但放在舞劇中,也可以是一個男人的三個面向。三人都有獨舞及流放舞台邊緣的時刻,當然有可能是因為要將舞劇三等份,平衡角色與體耗,但也可以視為三人輪流擔任「I、me、myself」的角色。舞者獨舞時的奮力跳躍、痛苦蜷曲或扭轉肉體都是「大寫的我」,而觀眾眼中則是「小寫的我」,當三位舞者彼此追逐、拉扯則是與「我自己」的互動。如果拿佛洛伊德的「人格結構」觀點(本我、自我、超我)來看,好幾次舞者穿衣、脫衣又穿衣,狂放、拘謹又狂放,拿報沉思、扭捏歌舞,身體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擺盪,在原慾與空寂之間徘徊。其中一段,三人在沙發上互動,舞者之一無法按照己意控制另兩名舞者的肢體,彷彿是男人永遠搞不定理想的肉身形象與亦步亦趨、映照自身的鏡像,就像年過三十的男人們難免小腹微凸。
三個舞者也有合一的時刻,就像動漫裡的變形金剛,一旦合體,總能迸發出更大的力量。其中一段,三人堆疊成塔,霓虹燈閃爍,台語歌《為你打拚》響起,三人輪番獻唱心聲,接著再分裂回到三人狀態,其中一人將長棍繼續當麥克風唱、當槳划、當撞球桿打,暗示社會刻板男性角色,另兩人則以柔性舞姿暗示性別反串,雖然引來笑聲哄堂,但我卻沉默,因為這是反諷框架,從歌詞到舞者姿態在在刻劃出社會不解、誤解甚至歧視男人跳舞的鬱悶情緒,鬱悶至極竟然反以歡笑呈現,怎能不叫人笑中帶淚?
此外,貫穿整場舞劇的還有隔閡對立的符碼,而開展對立的媒介物包括報紙、剝皮床彈簧與一支長棍,具體化內心衝突與矛盾的企圖明顯,其中又以報紙的橋段最具挑戰性,兩名舞者隔著一張單薄的報紙額貼著額就對舞起來,見不到對方全身,只能參考眼下的腳步移位,再無法顧及身後佈景,這時候兩人世界只有「我和你」(我與我自己),極親密也極惶恐;而面對剝了皮的床彈簧,兩名舞者看得見對方卻無法觸碰彼此,只能推、擠、碰、撞角力著,哪個意識形態都不想認輸,是兩人對戲,也是男人內心戲;最後是一支長棍帶來方向的暗示,並拉開了兩名舞者的距離,長棍在舞者前額成為觸角探照前方,接著成為兩名舞者的中介,他們不以手觸,用身體其他部位將長棍對頂到腹部的位置,口語導覽生態,腹語術則介紹男性舞者這種稀有動物──是狗的一種嗎?是被狗眼看人低,還是狗臉的歲月?或者,狗其實也是男人的某一面?
當許多舞劇以極盛大或極肅穆收場,三名舞者選擇收起肢體與舞姿,躺進浴缸回到童真時期玩起扮家家酒,結局令人耳目一新。雖然這樣帶有戲劇性的表現手法,在隨後的座談上得到觀眾失望的評價,但我不得不說,這個看似天真甚至幼稚的收尾,足以平衡整場拉扯、衝突、對立連連的沉重氣氛(包含笑中帶淚的橋段),如同一種自我解嘲──就算舞者都即將男人三十,不如就重回十三,繼續對這世界想像、期待與盼望。
註:三名舞者分別為黃懷德、黃詠淮、鄭皓。文中沒有確切標出舞者名字,除了是要避免記憶錯置,更是想符應「三位一體」的詮釋,把三人當一人來看。 (寫於2013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