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于小榆。像我餵養的街貓時常會不見,安靜無痕的消失。
我永遠無法得知牠的去處下落,無論多久,就算我每天替牠們提供食糧,關心牠們的安危,牠們也從不留戀,隔出從不親依的距離當分界,只要想靠近牠就用利爪刮傷妳,然後寂靜的展開逃亡。
本來在律師事務所打工,擔任律師助理的于小榆,安靜、工整、規矩的冷漠的于小榆。離開時連一根睫毛的痕跡都不留的于小榆,打工半年,卻只像默默成形,每日慢慢蒸發一樣,無人說得出她的具體形象。她沒有誤差,看起來太整齊了,不管是她經手的事或她這個人,都恰如其分的不會讓人記得。
但再接到她的消息,她已經犯下駭人的殺人罪。
犯案後她只想見一個曾與她共事的律師,但她不接刑事案,跟于小榆工作時也沒有私下的交情。她們對坐在監獄的會客室,疑問太過龐大而無義,律師無法發問。
無法問妳平時都把這個殘酷藏在哪裡?再也藏不住之後,就像太過炙烈的陽光把妳折斷了嗎?那隻拿剃刀割斷那個彩券行年輕人喉嚨的手,跟撫摸我辦公室架上書背的手,是同一隻嗎?
最後她只說,去接受精神鑑定吧。于小榆笑了,笑她還認為自己需要這世界的慷慨施捨。我就是要妳來看看,看看這些人,袖手旁觀的、粗鄙判斷的那些。
噓,逃亡之前,不要穿過水面。
擾動底部的混濁,會降低妳看清的能見度,雨滴是落不進水底的,只會落下不見,如同妳探尋的目光。妳會像在擲一顆永遠無法越過水面達到對岸的石頭,或其實她跟妳坐同一截車廂,她卻在妳毫無所覺時下了車,而妳永遠不會知道,她其實坐錯了車。
劇場空間被佈置的原色、素淨,貼滿低階灰度的紙張,紙張和數字,是于小榆固執的象徵,不應該有人誤解理所當然、有著正確意義的符號。就像她就該安靜的不讓人記得。
飾演于小榆的芝妍,長相甜美清麗,捏塑出她壓抑漠然的素顏,她在劇情裡上一秒大笑怒放,下一秒迅速緊繃收合,眼神凌厲,赤裸雙足如同獸姿一樣的爬上桌面,和小說開頭形容「很安靜、很年輕、很纖細、很乾淨。清冷的像玉一樣的于小榆。」充滿落差感,芝妍表現的那種冷,是複雜難解、盤根錯節的冷,一種暗處幽微的反光,疊影重重,可以將一切磨利。
而飾演律師的芷珊內斂節制,劇中的于小榆領著她,沿途踩過長苔的石頭,她必須仔細聆聽四週的細微斷碎的聲音,又要費心保持平衡,但心裡深處明白,于小榆已經在這條路上踩空墜落,而且平靜輕易的放棄了掙扎,準備在她潛不進的深度裡長眠。
她見到小榆的雙親,夜裡混亂的裁剪有關她的夢境,于小榆在夢中總是不知是要救她脫險或將她拖進深淵,或僅是留下像案發當天,警察在她口袋裡搜出的紙條上,寫著亂數一樣的暗碼,連找她的動機也是無法預測行徑的漂流木,障礙一般的橫越在她面前。
她想像她騎著單車,臉龐映照著陽光,綁著馬尾、穿著鵝黃色運動外套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她先去了熟識的書店,訂了喜歡的日本電影碟片,之後去幫當天生日的父親拿磨好的剃刀,放進後口袋裡,之後按照每年父親生日的慣例,用家人的生日簽一組彩券,六個數字,一碼隨機選,下五注。
她把寫著六個數字,一個「+X」的字條遞給彩券行正沉迷手遊的少年,清楚的跟他解說了一次。一碼隨機選,五注。心不在焉的少年把「+X」解讀為乘號,遞回來的彩券是一注乘五倍。
于小榆開始據以力爭,說自己一開始就說清楚了,而且「X」本來就是未知代數的意思,數字和符號,只會解出是明明白白的標準答案,不存在任何曖昧誤差的空間,怎麼還會發生荒謬的曲解?
她越認真,在這個失真的世界下就越顯得可笑,男孩囂張的挑釁和隨便,圍觀群眾沉默的訕笑和羞辱,逼迫她亮出殺意,堅決執行。她從口袋裡抽出磨的鋒銳的剃刀,一刀劃斷了少年的喉嚨。
律師雖然為她因為一個符號被誤解而殺人,一起斷送今後,同歸於盡而覺得不值。但同時她也懂得,懂得她的無助和鋼鐵一樣的堅持,那股可以煉燒一切的憤怒,執著於意義就該歸屬於意義的憤怒。
這一幕在劇中由兩位演員完整詳細的呈現,讓人彷彿親臨目睹于小榆當時像被當眾圍捕一樣的窘迫和難堪。
當時站在彩券行的她如同一個滿身著火的人,少年還不停往她身上潑澆燃油,而其他人只是事不關己的圍觀,所以她如同切斷了橋上的繩索, 讓在現場所有和她在同一條橋上的人一起墜入深谷。很不值,但身處在連最精準的答案都會被偏移的世界,這樣毫無前兆的燃點被觸發機率,再微小也能在一瞬間發生。
同事曾經和她說,那個過於安靜的于小榆,總是會站在妳辦公室的書架前。
我喜歡劇中安排雖然在生活上毫無實際的交集律師和于小榆,用對鏡相照的方式緊密相連。在夢境裡一起穿過水面,于小榆會在她走進夢境最黑暗的時刻告訴她這是夢。
仔細聆聽她每個娟秀工整的筆劃留下的訊息,把身體拉到最長、惦起腳尖也碰不到同一本在書架頂層的書,去過同一家書店,為同一部電影的片段流淚,因為相似而用視線落在書頁同一處的默契,明白她為何只想見到自己的原因,于小榆和自己,都是絕對而摒棄妥協的同類。
芝妍笑出于小榆的心機和直率,芷珊散發出律師的拉扯和徬徨,密縫出繁複層疊的真實人性。他們都是,無可仰賴這個世界、被錯誤譯解的符號。
我也喜歡結尾時,律師從看守所的座位上站起身,緩緩的傾斜身體,用掌心撫摸于小榆的額頭,這動作似乎無關憐憫同情,而是心疼她這股執著剛烈的火最後終究也紋燒吞噬了她自己。
雖然今後這巨大而無可修正的事件會把她們隔出此境彼岸,再也無法相連,但她承諾會一直送書給她,在一切都覆上毫無差別的黑的時刻,用這一岸的燈火,為她每晚照亮,讀字的光。落下的雨滴無痕,但她可以為她穿過水面,協助她徹底叛離,這個聽不懂她的世界。
2019/01/02
圖片載自「無幕劇團」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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