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確實一直在探勘這個底線,相愛是困難的。
因為渴求愛的出口,所以將自己放入迷宮,在每個彎角遭遇的戀人,我們都以為他就是出口,但隨著你們緊握彼此的手,領著對方進入更深的迷宮,總是以為下一個折角有風,一片黑暗的前路盡頭會有光線,隨著一次次的期望落空,你不再執著迷宮裡有出口,就算它真的有,你也失去了相信的力氣。
前半段她鉅細靡遺的描述她突然遭遇到的無解病徵,怎麼樣蠶食吞盡她一切的日常生活,不足以致命的疼痛將她鎖住,養成對飲食、作息都十分苛刻的神經質。
一點小事都足以肆虐成災難,整個生活因為疾病需要大舉翻新,丟失了健康也丟失了取悅自己的權利,自己都快被磨耗成連自己都認不得的樣子了,更不用說還要花心思去看顧身旁的戀人(而她的戀人也只能一直這麼做,對她無止盡的看顧)。
這麼仔細的呵護和照養,照理說栽植樹苗也該繁枝茂密,果食也能由青轉紅逐漸熟成,但疾病不是這樣,它汲取所有以你為食,你餵養它以你的骨血及精神,很快你就會被吞食殆盡。
她把自己看顧的像一個過於強悍的母親,用讓人窒息的方式保護自己的骨肉,或運轉太過燒壞的免疫系統連自己都攻擊,她一鏟一鏟在自己的週圍築起防空洞,架築鐵絲通上電流,讓每一個欲進入她內在範圍的人都必定要受傷。
戀人哪原本該一起經營的美好都被剝奪,只剩下一連串質疑、反覆、爭吵、原諒、和解,一次次對忠誠的抗辯像把感情用最細微的濾篩篩過,留下的不多,深情變的索然無味。
在被疾病碾碎時你只想阻止自己被持續分裂成無法辨識碎塊,你不需要激情撫慰,只需要一架船筏讓你能靠近回到日常的岸,或一個依戀的人從遠方送來的幾個沒意義的字,你不須介入她她不需涉入妳,她不會目睹妳因為疾病而變的醜怪、精神只要經歷一點虛晃就能潰散,妳們是對方嚮往的風景明信片,一個永不會抵達之處,妳唯一僅剩可以投擲情感線索的地方。
她在書中採用的視角交錯混亂,像沒有邏輯的夢境,(就像妳永遠無法猜透這究竟是不是她的故事?)偶爾用第二人稱的”妳”,在質問時就會回歸”我”的本位,以及仿彿透過第三個人的雙眼透析的第三人稱”鹿月”。
但妳確實可以掌握住有一個本體在經歷所有的情節,她不是她或她就是妳,妳在閱讀時會厭棄她的反覆與自私,無止盡的鑽研被她一手擊碎的愛情破片,一再的犯錯又走回原路,隨便的給予承諾又臨陣脫逃毀約,一個明知自己不識路卻硬要出走迷路的人,如此荒繆無解,卻如此真實。
妳會反思在妳目前經歷的過程裡,妳有這麼一個時刻試著如此殘酷清醒的梳理自己嗎?妳只會急著把最不堪的段落鎖在連光線都照不進的地方,等待時間遺忘,欺騙自己那是個空的角落。
但她把殘骸清洗乾淨,用紀錄做防腐處理,標上編碼,赤裸的展示她一手創作的地獄,妳在她眼裡看到自己,妳的質疑妳的秘密妳的不願甦醒,妳的不堪妳的支離妳的軟弱妳用選擇造就後果的成因,甚至在一段關係裡妳會蛻化成的各種原貌,妳為自己躇造的迷宮。
妳可以在書裡偷窺到她身為說故事的人,並不只把自己當成體制外的旁觀者,原本她可以冷靜、充滿距離、清楚定位立場修復內容或裝置情節,就像望著容器中的內裝物,不去動手接觸,只是衡量、搭配、組裝,永遠橫隔著透光或不透光的保護層,但她可以為了赤裸書寫而去經歷,為了支離破碎所以去經歷。
為了達到一般人不會去陷入的感官邊緣險境裡放逐,在一個階段裡放入不同情節關係,把他們獨立成一個一個採集經驗的器皿,用自身去擠壓、探測,和他們一起走進陽光或墮入地獄。
但大部分的人不需要這麼多破碎而寒凍的記憶(我們慣性的以為打造安穩舒適圈、好好安撫身邊的一切欲念為責任),所以儘管她在挖掘內在感官和徹痛入骨的情感關係裡已經走到無人能到達的境地,但她人生卻充滿斷裂,他自私背離規限才能忠於自我,讓絕裂的孤獨、無法靠近和交錯的執狂將單純的安穩擊沉。
她和消磨靈魂的疾病對抗,無法阻止人生大面積的持續龜裂,除非她走回她本該從原地出發的坦途,學會去抗拒欲念綁入骨髓的牽線操弄,她才能如重新從洋水裡落入現實一樣大口呼吸。
她放任自己去經歷,不管傷害、沒有理由,她不命名不安身不閃躲,她另一切沒有出口,只因這樣,她才能完全成為她筆下的人物。
我已經開始和她平行對視,在她眼裡感受到她不是故事的故事,行過永夜的白晝,沒有絕望的地獄,說她自溺也好,瘋狂也罷,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依舊是自己,是最讓人不忍凝視的真相,也是最深刻的蛻化。
在書的末尾她與她只有交換承諾為實質能鞏固婚約關係的阿撒,在一個已經粉刷完畢的新居裡,疲累卻安穩的肩靠著肩,整個空間無語的可以聽見細微的風將報紙一角掀開的聲音。
她們無法成為彼此的光,卻可以一起跌跌撞撞的摸索前路,學會貼近彼此的軟弱和活在對方包容的自由裡,兩個歷經無盡風霜與寒凍之雪的戀人終於能在此刻靜下來,在時時刻刻都在變動的現實裡,找到最後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