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第一篇宣示說要面對我總是感到羞恥而想要忘記的過去。可是回頭看看內容,大半都在寫別人如何如何;似乎也沒有挖掘出太多我真正感到羞恥的點。也沒寫出那些我在淋浴時想到就會抱頭悲鳴的時刻。
冷靜地想,我會感到羞恥,是因為感受到自己與他人言行上的不同。自我評斷自己的言行並不正確、不合理,而感到無地自容,進而轉化為對自己的批判。
有時我的羞恥是來自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人的好意,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好意。從當下就被那種害羞與羞愧的情緒沖潰。念國中時換發書包,母親特地打電話給承辦人員讓他親自送到教室來的那瞬間,我總覺得好像在暴露了不同於平常展現的自己,一下拒絕了。補習時坐在隔壁的女孩不斷表示她對我的欣賞,我卻索性從此一直躲著她,或是一直掛著客套微笑的面具面對她。
可是矛盾地,在某些時刻我也想感受到自己是特別的,想突出自己的不同。夾在羞恥與想出頭的心境之下,既放不開又無法保持矜持,往往沒什麼好結果,直到過了一段時間才開始後悔。
例如高中時同班同學在臉書上討論一名別班的日籍女學生,我看了那女學生名字的羅馬拼音就裝腔作勢地留言說她的名字漢字應該是什麼什麼,結果不到幾分鐘就引來了真人的正面打臉。或是剛念大學時我向剛認識外地來的同學侃侃而談自己其實也不甚精彩的高中生活,回家的車上不禁覺得自己是多麼的自以為是。
我大學念的是資管系。資不資,管不管。回想起來,抱持的也近乎是種得過且過。以一種站在專業大門外就夠了的印象念了四年,卻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大一。某方面,也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困在大一第一堂會計課發生的事件,老師請我們分享從自己念的系畢業之後都可以做些什麼。一時間,腦袋裡只剩下學長開學前的風涼話。於是我在超過一百多人的課堂上,極其認真地說:「端盤子。學長說他都只能去端盤子了。」
氣氛一下詭譎,我離了十幾公尺也能看到老師傻眼的樣子。她想打圓場地又問:「除了端盤子還有其他能作的吧。」
感受到從教室各處傳來的細語聲,我一下緊張地又脫口說:「學長真的是這樣說。」十幾公尺外也能看到老師抽動著嘴角轉移話題。直到考期末考時,我都還會從某道題目裡連想到自己該有多丟臉。
就是如此,我只會一再去想釋放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氣息,卻又藏不住平庸的自己根本不是那樣地閃閃發光。所以我始終無法與人拉近到更進一步的距離,自以為如浮萍如浮雲,其實只是巷弄裡故障了卻還一閃一閃想引人注意的霓虹燈,怎樣也只會令人不屑一顧。
之前就寫到這裡擺著好幾個月,正式出了社會,開始工作,我在間規模不大的公司任職,有時同事出差整個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
那時我真的認知到,我是一個人了,離出社會前的那些人際與交際已在一個不會再拉近距離,只會越來越遠;說是解放也不好,但忽然那一切羞恥的回憶都很弔詭地不再清晰了。
也許可以放寬心地作結了吧,過去感受到的那些羞恥,都是我惶惶不安長大成人的證明。拉長了時間,拉寬了視角來看只是如碎屑一樣毫無價值的自我束縛。
意外地,過了好幾年,我都要從研究所畢業了。在校園裡偶然遇上,這位我不曾再修過她的課也未曾見面的老師。擦肩而過時我卻看見她向我微微地點頭微笑。不知是她是記起我就是那個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要去端盤子的傻子,還是仍想用微笑鼓勵我要積極上進。我不知道,但那某種套在脖子上時不時會勒緊的繩索似乎鬆開了一點。
過去的無地自容,那又怎樣。
在時間的巨大尺度下,沒有人提及我;每個人都在取笑我。是同樣的。
因為我想要顧及每個人的想法,卻沒有人願意理解我;和因為我不曾理解過真正的自己,進而無法向他人闡述、表達,而沒有人理解,是一樣的。
沒有人是特別的,因為每個人都是特別的。永遠不會有百分之百的春光明媚.那是我必須走的路,必須跌跌撞撞,必須刺傷他人刺傷自己,才能折斷自己的刺。
能夠掌握的,應該掌握的只有自己想要變成的樣子。刺蝟一根一根折斷了自己的刺,也不會變成一團麻糬。但沒有刺的刺蝟又算什麼?只有自己還自認為是隻刺蝟。
羞愧地想讓別人狠狠地揍自己,是因為我沒有被揍也沒有被斥責;換句話說,我還沒有真正地傷害到他人,而真正在意的,不能原諒我的,也只有我自己。
所以,如果我不再在意,能夠偶而想起時儘管有點彆腳,也能一笑置之,那也許至少可以是百分百地問心無愧。
可以向不再會觸碰的過去道別,可以珍惜還留在手上的事物。
羞愧地想死,是因為我還有能想死的一條命。這條命,跳出了鎮日自溺於無地自容的羞愧後,我還能怎麼用?
多半是努力工作吧,或許許還能再寫一個故事吧。可能關於我的過去,也許是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