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九十九的春光明媚

2018/09/0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忘了,什麼都忘了。我把過去那些羞恥、害臊的回憶全忘了。就像把下載來卻只看了幾分鐘的色情片扔進資源回收桶,一直以為它就在那,但意識到時才發現被永久刪除了,媚笑與嬌態還有自己無來由的羞愧與空虛一點也想不起來。我邊走下山邊歪過頭,不解過去我糾結到想砌好墓碑再一頭撞破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解脫感不可思議地令我想笑,畢竟打從有意識以來我就是個字面上意思的「悲慘世界」居民,可能是人生際遇與悲觀的基因交互影響,若作個實驗讓陌生人與我交談五分鐘後為我選擇某種顏色,多半會是陰沉的灰帶點不潔的黑。可不幸的是,我對這類丟臉與羞恥的事件有著強烈執著與記憶力。從事件起因到過程、對話與背景都常駐於腦海中。如果能把這些記憶力用在閱讀文學上,或許能成為一個不錯的文學青年,但我只會背成:「曾經滄海難為水,大珠小珠落玉盤。」、「無論高牆多麼正確,雞蛋多麼錯誤,我會當那顆雞蛋。」;我的筆力與想像力也不足,既無法從中獲得靈感,也無法寫得感同身受,只有我自己看了會落淚,於是我離文學越來越遠,呵,如此淺薄的結論,但這暫且不提。因為此時此刻的我看自己的文字也哭不出來了。記憶的拼圖頓時缺了最黑的那一塊。
就是這樣的一個我,如今卻心懷無物地走下山。彷彿吸收山中靈氣,某種虛無卻有著重量的實體從身軀抽離,被晴空照得通體舒暢時,也一起清空了自己的心靈。雖然有種漂浮於水面上的歡愉感,本能上仍不住地害怕起自己患了失憶,隨時要沉入水中。我想到前幾天和同學玩起一項要抽詞語並記住自己身分的遊戲,我一回頭講幾句話就忘了剛看的是什麼詞。我想起某句銀杏的廣告標語:「年少失智大不幸」,連忙確認起自己的名與姓和不知不覺來到的年紀,以及目前是一個還不懂怎麼研究的研究生。不過還記得這些,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我走下山坡,山下那因整修而罩上帆布的體育館從林葉間冒出,上頭掛著校慶的標語仍未取下,我一直以為那是「南圖里萬」,直到有教授說那叫「萬里圖南」,但我心中的小語言學家思量著似乎反著講也一樣,果然是學校的作風,甚至讓我有種與自己無比相似的熟悉感,「怎麼說都行」。
望著它,一段記憶突破重重封鎖竄了出來。那是我還在這的大學部剛入學時參加營隊的片段,素昧平生的菜鳥們被迫分成不同的隊伍,魚貫進入陰涼如停屍間的體育館在一排排的椅子上坐下,聽講怎麼過上精采的大學生活。那時高中剛畢業的我,試圖扮成一個獨立的大學生,果敢地挑了一個位置坐下,而直到演講結束。只有我兩邊的位置都沒有人,我佯裝沒事,但仍不自主地摸摸自己的臉頰是不是臉上沾了什麼。記憶的片段就像用魚線串起一般,連結的另一段記憶也流出。我走進捷運車廂,一坐下一旁的情侶就站了起來移動到門邊,然後另一對情侶坐了下來,還沒過一站也站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證實記憶力應該沒問題,但我猶豫起還要不要再拉出後頭類似的回憶,好能再沉浸於這種神清氣爽而潔淨漂浮的愉悅感。
我懷疑是不是景色與美好天氣奪走了我對往事日復一日的注意力。因為今天風景簡直就像常說的嬰兒無罪且無瑕的來到這世上,維持著他們那個狀態所可能看到的世界,彷彿整個眼界都是完美的。這是陽光與氣溫皆無比美好的一天,是鮮少在雨城印象中出現的一天。我剛在山上校區辦公室打完工,百般聊賴地走下山,感受到沁涼的氣息,不禁暢然地享受起步行於青空之下,畢竟這天真的很美,可能是我待在這數年來所見過最美的風景,除了人以外。
陽光和旭,照在手臂上如羽絨被一般柔順與溫暖;光影灑落林葉縫隙,缺影如白蝶爍動;微風擺動金黃櫟樹,搖曳異國風情的悅耳沙響;水氣凝結在遠方山林樹梢與葉片上,受天光折射,千千點點在翠綠中閃閃發亮,彷彿森間星空。
我想就因為被眼前的美景吸引,讓我忽略了過往一層層的束縛。我認為我還接觸到了我的靈魂。雖然我並沒有宗教信仰,但是我還是常把靈魂掛在嘴邊,畢竟放在文章中就是能添加一份神秘感。在我的信念(我也很愛用的這同樣很神祕的詞)中,靈魂是一個人的本質與本性。我無法堅信靈魂會飛天遁地,但我願意把它當作另一個不同於我外在表現的意識。
這春光無限好之中,過往變得朦朧,我反而在一陣閃白中見到我的靈魂。
不過我原本以為它會是活躍的,至少會為了我所遇到的雞毛蒜皮小事富有生命力地嚎哭。但這一刻我發現那只是逃避現實的幻想。我明白了我的靈魂是淡然的,是平時不怎麼表態但其實話挺多的,說白就是個機掰人。
『我』是無論怎麼利誘威脅也不聽勸的拾荒者,只是攬起那些事物,絞進身軀裡,然後把反應,諸如痛苦與羞愧都扔給我處理,再作為一個上帝視角的旁觀者站在未來冷嘈熱諷。
我沒忘記啊,怎麼可能忘記。不管是我還是『我』始終都在舔舐著那些微不足道的過去。
小學時我曾跑到同學家玩沒跟還在上班的母親說,我回到家時,因找不到我從公司飛奔回來的母親,搭著椅子哭得一蹋糊塗,我只是呆愣著看著她邊哭邊罵我。『我』訕笑說:「你到未來也還是說不出『我愛你』,是你羞於說出口,還是你真的不愛她?」
班導師把我趕到廁所前照鏡子,要我按班上規定要保持微笑,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疑惑著,我被困在小小的教室裡與歇斯底里的老師待在一起,沒哭就不錯了,還要笑嗎?『我』訕笑著說:「人悲傷到極致時,嘴角也是會上揚的,而且你以後還會疑惑,到底要怎麼做才不會笑得如此難看。」
我因為無知而表現得像個奧客,發完脾氣後才發現自己搞不清楚狀況的事實。『我』訕笑:「你還會因為更多無知而傷害到人,就算你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也會認為你有罪,你能做的就是接受他們的審判,沒有任何寬容餘地地死去。」
我在她要走出車廂時連忙說:「有空再聊吧!」,她回過頭露出一臉疑惑與徬徨交雜的神情點點頭。我以為我們無話不談,但其實她早有自己的愛恨糾葛。『我』訕笑:「你還是會不停地自作多情下去。你以為看透了人,但你根本不明白人的想法會如何表現出來,所以你砌起無形的牆,不敢去接受你可能在任何人心中都並不特別。」
我在徵稿比賽面談上介紹我寫的故事,評審只問了我:「這是虛構的故事吧?」,頒獎典禮結束,我很想上前問那些得獎的作品到底哪裡有資格。看見同齡人的成功,內心深處總想問,我到底哪裡不夠好。『我』失去了笑容:「你以為人們不回應你,是人們討厭你,但是事實是你沒有認清自己的平庸需要更多的嘗試,你只是不去作。你的不甘、你極度的自卑,都只因你極度的自傲。」
魚線像放線放得失控了,勾出一塊又一塊的記憶片段,混合成巨質的團塊沉積在腦中填補拼圖的空缺,也順便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抬頭吸了口氣,空氣似乎變得稀薄,天光似乎變得刺眼。明白了不是景色引開我的偏執,而是我自己不自覺地選擇別過頭;就像我將視線從努力與熱情移開一樣,是我有意無意的選擇了無作為。世界就是世界,自然就是自然,不會因為我的選擇而有改變,改變的都是人,都是我。
是我受不了現實,受不了現實的恨意、情與愛,與人們想追求的美好未來。不自主地將視線從人們的雙重標準移開,從人們口中的善良與正義中移開,把所有倫理道德對自我的限制拋棄,從自己的執著移開,將自己對他人的成功與天賦小家子氣的嫉妒與怨恨藏在自己的影子裡,以為對無成的自己並不憤怒。對,僅僅如此,我彷彿就能忘卻,就能看著那春光無限潔淨地活下去。但是只要一瞥眼一回頭,它們還是在那裏。而如果沒有那些陰沉黯淡的光,我的靈魂還剩什麼呢?
以前看過一本書,說是記述精神病的真人真事,但讀來就是篇小說,那位已痊癒的病患自述自己痊癒的經歷,簡直是玄中之玄,他起初看見許許多多虛幻的分身從自己分裂出來,就在主角的世界要崩潰時,發現一個個分身朝自己走來,撞進自己的身體裡,於是他又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找到明晰的自我。剛才我所經歷的,似乎也沒那麼精彩,就只是我和『我』頭撞在一起,發現我們的臉長得還挺像的,發現我本以為自己是顆洋蔥,越剝越想哭,但原來我只是尊俄羅斯娃娃,一層套著一層,每層都是滑稽至極的圖樣,最後藏在深處的是個幼稚用細繩綁住每層外殼不願放開的靈魂。就算把色情片都刪了,但總有一天還是會把女優們找回來的。
我回到平地,回到人群又是個完整的我。
我再次問自己記憶與靈魂的關係到底是什麼?但我既無法以言語述說,也難以用文字寫明,難道忘卻可笑與可恥記憶的我就能成為一個歡喜而外向的人?還是21克的靈魂中,會因為有意無意地遺忘而減少其重量?或者,所有不悅的往事都朦朧時,我所接觸到的就是靈魂中最原始的狀態,那就是意味上真正的我,那樣沒得批判的我所渴求的又會是什麼呢?
我走到山腳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空氣品質異常的提示訊息,原來我覺得清新而沁涼的是不知哪來的霧霾。我想起在剛上小學開始一個人睡時,我曾躺在床上問來催促我睡覺的母親,我上小學會怎麼樣,上高中之後呢?念完大學又如何?我的人生會怎麼樣?務實的母親倚靠著門苦笑,關上燈:「我不知道,你想太多了。」。
我回過頭,視線越過陸橋,越過小坡與校舍,直至山林與藍天一線。藍天看來仍然潔淨、山林仍然無暇,甚至彷彿能看見微風流動的軌跡。也許在那藍天的深處就有我從沒見過的,百分百春光明媚的一輩子。

後記:

大概一年多前寫下的文章,還想拿去投個文學獎,但拿給真正優游於文學的朋友讀後,除了被指出各種行文手法上的問題,被問到所以那百分之一的春光到底是什麼時我竟也語塞。最後羞愧地把這篇文章丟進電腦深處。
想起這篇文章,從電腦硬碟裡再挖出來的機緣是今天看到一部以石森章太郎生平改編的日劇。石森章太郎沒能見到最愛的姐姐最後一面而悲痛不已,儘管瘋狂工作,出國散心,還是擺脫不了深植於心的哀傷。赤塚不二夫對他大概這樣說:「儘管悲傷,但也可以同時恐懼、憤怒與喜悅。」
我忽然覺得那就是我想說的。想忘記某些回憶的羞恥與不甘會糾纏我一輩子,想到就想撞牆作嘔,但有時我所接觸到的美好甚至能蓋過那些回憶,彷彿我的人生就是這般地春光明媚,但是你知我知那些回憶所代表的始終都在。真的是隨著人生漸長,不斷地感覺到自己的文字真的是一團碎屑,連如此淺顯易懂的道理都無法表達。
近年越來越少創作,不管是認知到自己的文字有多不美麗,筆力有多低,有多不感動人,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可能再也寫不出一個故事。到了這種時候,還想重新開始,我腦中也只剩下一個消費自己的辦法,以那些人生的雞毛蒜皮卻始終留在腦海裡的畫面為材,試圖再寫些什麼,說是生命書寫也有點矯情,頂多只是對於人生片段後悔又羞恥的碎念。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
所以我把這篇被評的體無完膚的文章做為一個可能的開始。也許終究不會繼續,也許頂多寫個幾篇,但這樣的書寫或許能幫助我真正地面對,那些只有我在意,只有我受傷,而一去不返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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