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序:鍋子唱歌的時候1 葉燦如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我寫序?但我想,我還是寫吧!什麼是序?我都不懂!我傳Line問妳,妳說:「序就是前奏的意思,就像一首歌一樣,妳的人生如果像一首歌,它的前奏是什麼?」
    哈哈哈哈哈,你他媽的這位死文青,妳真知道妳在說什麼?現在誰的人生不是一齣鬧劇?誰還會活得像首歌一樣? 誰能活出一首歌來?
    「……米粉湯、米苔目、豬舌、豬心、豬肺、大腸、黑管、白管、透抽、嘴邊肉、滷豆干、海帶……」 燈火蒼白,雲層低矮,風速慢滯。那個時候,我確實曾經想起這一首歌。
    老麵攤的紅燈籠在不遠處晃啊晃的,紅色的細節在夜色裡模糊了,唯有老陳那顆泛著油光的頭皮依然清清楚楚,站在一旁的陳太太,應該還是拿著濾杓上上下下進出大鍋,鍋裡的蒸氣和她嘴吧上的碎唸一樣從裡頭吹吐出來,字字句句細碎悠晃和進了這幾街幾巷來往鄰人的日常瑣事,然她嘴吧裡再吐出來的是被她打圈打叉非關己事的家庭正義⋯⋯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他老婆。」
    「你不知道她女兒的學費她老公一毛都沒出嗎?」
    「她婆婆就被丟在安養院啊~你說這樣對嗎!」⋯⋯
    一句一句的,都拌在燙熟、黃澄澄的油麵麵條裡,配上一匙肉臊、油蔥酥、豆芽菜和韮菜、一片汆燙肉片或滷鴨蛋,全放進深紅色的美耐碗裡。
    這幾年,陳太太的樣子也變了,早年她在這條巷子算是美人,眼睛又圓又亮,皮膚吹彈可破,還有人會為了她停下車來吃碗麵,現在她眼睛像是有人從她背後打了一拳突出了許多,但依然仍不放棄骨碌碌繞著人打轉,似乎是說了太多話,上嘴皮子尖尖地長出了像小指頭第一截的東西,讓她像是不經意地噘起嘴,永遠有一種吃了好大一驚的樣子,而陳老闆眉毛總是和藹地往下放,嘴角笑起來兩側還有個小梨窩,兩個人似乎挺懂和氣生財的道理,麵啊小菜啊什麼的,總是陳老闆送上桌的。
    夜晚,這條街最熱鬧的地方就是陳記黑白切,但街上走動的人卻很少,我和這些左右鄰居擦身而過,沒有人認出我……
    因為稍早,我戴上假髮、黏上假睫毛、描了眼線、用正紅色幫嘴唇細細地給描繪出像韓星那樣浮誇的樣子,接著我拿出手機的鏡子確認了數十遍,「真是挺好看的,」這句話我對自己說了數十遍。 這個空氣靜止的夏夜,整個世界就是蒸氣室,汗水猛地從身體裡泌出,所有的衣服都溼黏黏地伏在皮膚上,連小腿肚上的關節處也溼了,頭髮附在臉上讓臉多了幾行線……我的韓系偶像風妝馬上變成了京劇臉譜風,出門時的自信頓時變成了尷尬。
    還有五分鐘就到家了,撐著被熱氣搞亂猶如鬼魅的面孔,卻對離我越來越近的陳記傳來陣陣香味開始難耐,食慾開始撩撥著我生命裡遠方的記憶,那首用佳餚編的歌馬上從腦子裡迸了出來,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米粉湯啊米苔目啊,真好吃,真好吃!小菜再來一盤,豬舌、豬心、豬肺,真正棒!真正棒!大腸、黑管、白管、透抽,真好吃,真好吃!嘴邊肉來二盤,葉記小吃最棒,真正好!真正好!」 這首歌是我爸教我唱的,他用「兩隻老虎」的旋律,教會我認識他攤子前賣的東西。
    而這陣子以來,我已經失去食慾很長一段時間了……
    「三期了,」那天,醫生告訴我…… 我認為全世界的醫生都有一種毛病,他們永遠以為自己明白患者的心情。 「你還年輕,或許一年,或許六個月……。」他指著那些照片裡小小的、模糊的、不成形狀的黑影,語調故意放慢,語氣輕柔地對我解釋著我身體內正在發生的事,我看著他油亮的鼻頭,被眼鏡鏡框壓出線條的鼻樑,嘴唇趴搭搭像能打出字一樣,東翹西翹的頭髮……我一直不懂這種唸到醫學院的優等生究竟在想什麼,要說什麼話之前,是不是要看一下對方是不是真的想聽?他告訴我接下來的療程,約莫是要開刀、要做化療、標靶藥也等等。
    「謝謝,」我不太想往下聽,我只想快點離開:「療程的部份,讓我想一想。」
    「等一下護士會告訴你治療流程……你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再問她!」交給下一棒後眼前的醫生感覺鬆了許多,面對著電腦前我的病歷,他點選了這個和那個,我們中間有一段靜默,突然,他又想起了什麼偏過頭對我說:
    「那個……」
    「嗯?」我感覺這時候他倒吸了一口氣。
    「情緒,對於病情有很大的影響。記得,要保持心情愉快!早睡早起,多接近大自然……」
    突然這麼一段佛系的話,開朗如他的樣子正像是送給了我一個免死金牌,他把單據交給了我,拉高唇線擠出公式化的笑容,診療間候診數字跳到下一個。
    事實上這診療間我並不陌生,幾年前我也曾經走進這裡要求他拿掉我的子宮。 說也好笑,別人的太太想捉住丈夫的心,會希望自己變瘦變美、做整型手術、或是用金錢來威脅……不說現代女性,就說那些古代妃子好了,哪一個不是爭著把肚皮搞大留住皇上的心?但我卻是像以死明志般,用「拿掉子宮」來證明我對丈夫的愛。
    「你的子宫真的沒問題,為什麼你會想拿掉它?」
    「我不想生小孩。」
    「避孕就好,保險套,吃避孕藥,甚至輸卵管結紮……都可以,你一定要選擇這麼激進的方式?」
    「我不想要任何有小孩的風險。」
    「你無緣無故要拿掉子宮,你的身體風險才大,這你知道嗎?」
    你不懂,我的身體不重要,我的幸福才重要--那時候我在心裡這樣對醫生說,但是我想試著跟他用另一種人生大道理溝通,可能比較實際比較有效。
    「那依你的判斷,我的子宮這麼健康,最多可以生幾個小孩?」
    「我跟你保證,你的子宮生五個孩子都沒問題。」
    「那簡單,你幫我做好這個手術,我馬上付給你生五個孩子的剖腹紅包。」
    我依照計劃拿掉了我健康的子宮,醫生戶頭裡同時存了一筆。也許是因為這層秘密關係,醫生或許認為我身上的派咪呀(台語)是他造成的,現在說那些什麼情緒派的安慰術語,對他來說可能是想贖罪的一種反射吧!「你才早睡早起,你全家都早睡早起!」我在心裡默默掄起了拳頭。
    在此時,我想唱歌了,便對著醫生開始唱了幾句,嘴吧也停不下來,你要問我唱什麼嗎?我唱的是喬琪姑娘,我就是想起了這首卡通主題曲,我就是想唱。
    「你可以不要唱了嗎?」他皺著眉頭對我說。
    「來看病不可以唱歌嗎?」我回答。
    「沒有不可以!」他說。
    「喬琪姑娘,心地真善良……」 我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唱到拿到藥單為止。
    我會活下去,但是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所以,我說,妳真的要看我寫的序嗎?因為接下來的事,是一個女人得到重生的故事,這完全是一個整個人被歪掉,人生全被壓成碎片的故事,你的前男友,我的老公,我們愛過的那個渣男,他親手毀掉的一段人生。
    這樣的人生,會是首什麼樣的歌呢?
    幾小時以前,我把自己打扮成另外一個人,我走到這扇門面前側耳傾聽,門內已傳來微弱且熟悉的呼救聲,如昔日他像孩子般對我的依賴……站在生命邊緣的呻吟聲,喚起我對他曾經的愛戀,我眼眶熱了起來,腦中演算過千百遍的計劃變模糊了,我想用力把門撞開,我想再次拯救他……
    突然來了一陣大風,電燈罩裡的大水蟻斷掉透明薄翼被吹開了,如細雨般的昆蟲翅膀和身體落在我的臉上,那感覺讓人想尖叫,我遮住了自己的嘴。
    我慌張的拍拍臉、拍拍身體,定睛一看,眼前那扇門上有一把鑰匙,鑰匙上頭還結了個可愛的卡通吊飾,那是一隻破蛋的企鵝,正歪著頭甜笑,他故意把這把鑰匙插在門上,但卻搞不清楚這支鑰匙的主人不會回來了……房間裡熱氣逐漸瀰漫,瓦斯味緩緩地從臥房、翻到客廳、快從大門裡竄出到外頭了, 我打開皮包,翻找著手機。手機裡的我,留著妹妹頭,皮膚細緻,眼睛還是黑得探不見底,只是臉頰有些瘦削,唇色略顯蒼白……
    我拿起口紅,把嘴唇細細塗滿,這是我,這是另一個的我,雖然知道自己剩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但這不表示我沒有權利重新開始。 闔上皮包,我在門口前蹲下來,把鼻子再次湊近門縫,吸著從那些門縫裡翻出來的味道,這幾年來,這樣的味道早讓我熟悉—那是痛苦與死亡混雜後的味道,它像是把全世界最臭的味道擠到你跟前來,那是全惡的味道,足以摧毀一切,而當你習慣湊近鼻子,把它吸進你的身體,你也逐漸的會被這味道改變,你也會變成惡魔。
    往常,這個味道只能讓我想吐,而今天,我卻想讓它也停留在我體內多一些……
    漸漸的,微弱的呼救聲停上了,這世界轉頭變回了那一個最黑暗的原點,什麼都沒有的那個原點──1980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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