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又跟總編吵了起來。 憑藉著我過去累積的社會經驗,以及對台灣閱讀市場的嗅覺,我知道過去那一套行不通了。然而總編怎麼樣也轉不過來。她不斷強調我們這間出版社是這個混亂世代的清流,是佛祖在這個焦土播下的芥菜種。我拿著上個月的銷售報表試圖說服她,那個報表就像這幾年日本的股市一樣,完全沒有起伏—因為一直在谷底。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自暴自棄阿!」她講得意憤填膺。 「如果照你的意思寫,那不像就像是在中學生優良刊物當中加入色情讀物嗎?」 其實我覺得這個類比很不倫….我不過是捨棄了過去那種鴕鳥式的精神勝利法,讀者喜不喜歡是一回事,但是妳總不能說哈利波特系列死了人,就是敗壞人心的小說吧? 不過,我也算是磨練了幾年,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屬於意識形態的爭執上。
我告訴總編,窮則變,變則通。萬一新作銷量不好,大不了再改回原來的風格就好。
然而,她怎麼樣都不肯妥協。 「白日文,你私生活怎樣,我管不著你。白光這個筆名是我們出版社的招牌,可不能讓你說亂用就亂用!」 有時候我覺得這些老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我既沒拖過搞,也沒撩過她,怎麼會把我的私生活跟工作扯在一起呢? 但我覺得再繼續扯下去一定沒完沒了。我說,也罷。筆名這種東西要想幾個都有,今天不讓我用「白光」寫,我用「黑洞」總行了把? 然而這個瘋婆子又扯回了什麼「清流」「優良讀物」云云。
我知道今天大概又是一次無效溝通了,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師傅會找來這個沒有慧根的拙婦合作呢?媽呀!真是鬼打牆了。 難道我真的要跟日劇101次求婚一樣,再跟我老闆盧99次嗎?
這件事情連在真實的感情世界中都不可能發生,在重視效率跟競爭的商場又怎麼行得通呢?
由於跟總編達不到共識,寫作一直沒有進度。我們出版社的總編雖然是號稱國內最知名的國立大學中文系畢業,但跟她相處了這幾年我才發現她是個大草包。平常挑別人作品的毛病她都很行—從用詞遣字不夠高雅,排版不夠簡潔,到標點符號錯誤…..但是妳真的叫她自己寫,她連一篇專訪都問不到重點。
有時候我覺得台灣之所以沒辦法轉型,除了大環境使然,這種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老人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不過拜她所賜,我覺得自己向上管理的能力增加許多,已經不像是當年當記者時那樣毛毛躁躁的了。我慢慢意識到台灣社會要的是聽話的「奴才」,而不是有潛力的「人才」。
這也是為什麼越來越多年輕人之所以有志難伸的原因。
妳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毛頭百般順服可以,畢竟萬事起頭難。然而如果他是一個有想法的年輕人,在江湖打滾了幾年,自然會有自己的想法跟見地,怎麼可能還甘心當個奴才呢?當年我還在報社工作的時候,立志成為一個能像美國那種拿普立茲獎寫傳記文學的大記者。
所以我告訴自己評論一定要深入淺出,報導也要報導出別人報導不出的真相。然而我的鋒芒太盛,得罪了人,後來我才明白職場就是官場—跟在學校不一樣。然而當我領悟到這點的時候,時代也不同了:朝中黑暗,小人當道。原本兩大報都強調獨家報導根深度評論,現在卻變成搶業配,挖八卦。
當時代在沉淪的時候,一個人再怎麼有理想也沒用。
所以後來來到這間出版社後我非常認分,妳再如何有理想,總要活下去。
而且自從那個讓我憤發的理由消失後,我突然發現那些夢想阿,理念阿,原則阿其實都不大重要,這個世界是以成敗論英雄的。我再怎麼愛我前女友,我能摘下天上的月亮給她嗎?
我捨得讓她陪著我過著三餐不濟的日子嗎?我理智上知道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只是心理過不去而已。
講起來,我算是非常幸運的。像我這種只讀了一點書,職涯斷裂,沒有一技之長,卻逐步邁向中年的『斜槓壯年』,除非有什麼神蹟,要翻身是很難了。你已經沒有年輕人的那種柔軟的身段,即便有了足夠的社會歷練,你也無法向資方證明你是個「可用之才」。舉個例子就很好懂了,在部隊裡面,長官會重用那種毫無實戰經驗的白面預官,還是半生戎馬的黑臉士官長呢?這是一個在江湖中打滾夠久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然而這個祕密卻不能戳破,一旦戳破了就等於告訴大家,這個社會沒救了,大家都只是在拖台錢而已。 然而就因為老師的婚外情事件,誤打誤撞,讓我這個小雜誌編輯立了功,瞬間成了可以跟總編平起平坐的大將,這是我使料莫及的。不過說是這樣說,裡子我占了,面子還是要給人家,每次在社交場合,我都說總編慧眼獨道,挖掘了白光這個清流作家。
不過,就像我最愛說的,此一時,彼一時也。
當台灣像是個堰塞湖一樣淤泥越來越多的時候,什麼清香白蓮,大日如來都沒有用了。失業的人越來越多,有工作的人也發現工作量越來越大,薪水卻只降不漲。
「小確幸」只是一味止痛藥,醫醫小感冒可以,你真的支氣管炎,能不看醫生嗎?
然而眼下的情況是大家都已經習慣貪小便宜吃成藥,逃避看病,以致於台灣已經病入膏肓了,表面上安居樂業,其實所有人都在擺爛,既然眾人皆醉,我醒著的幹嘛呢?
只是我的情況比較特別,我雖然有房,貸款還沒繳完:我雖然有車,卻沒有停車位。即便過著單身貴族的日子...但這日子是靠出版社的銷售量撐起來的,一旦出版社賺不到錢,我就跟那些法國大革命末期的落寞貴族一樣—等著上斷頭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