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痴魅一夏-03

掛在牆壁上的日曆本，被轉向中的電風扇吹得翻飛好幾頁，發出輕微的啪啦啪啦聲，節氣欄上印著「立夏」。

前陣子，附近的農家忙著收成蒜頭，嘉露家裡收購幾十斤的量，埕(晒穀場)的角落開始看得見蒜頭的影子。當時，嘉露幫忙清理蒜頭上的土塊，再收進網狀的袋子內，她問媽媽，這些蒜頭要曬多久才能收，媽媽回答，要翻日曆，曬到有印「立夏」的那天。

晚上10點多，嘉露在書桌前閉上眼睛，從剛剛開始，她的左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到底是怎麼回事？俗語說：「左跳財，右跳災。」她想，只要不是跳災就好，跳的是不是財，不是那麼重要。

嘉露有些疲勞地按了按眉頭，該寫的功課寫了，是時候去刷牙洗臉，然後上床睡覺。

她推開木板紗門，迎面而來，是已去世的阿祖和阿公笑得慈祥的大頭遺照，門外的神明廳一片漆黑，只有神明桌前的兩盞燈，在黑暗中亮著紅光。

廳堂後面的兩扇小木窗，傳來木麻黃針葉的窸窸窣窣聲，在深夜格外響亮。

記得她剛搬來這間「大房」住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獨自一個人面對這種詭異的景象，實在很不習慣。雖然說是自己的家，但是，半夜一個人摸黑，又要跟死去的阿公和阿祖打照面，對她來說，是有點過於驚悚。

嘉露往左邊的大門方向看，皺了皺眉頭，不知道是誰，把大門關上了。

她想，一定是阿嬤還是三嬸婆關的門，她們老人家很容易忘記，這裡已經住了一個經常需要讀書讀到半夜的孩子，還沒睡覺之前，常常要在這扇大門出入。

既然已經被關上，那就沒辦法了，她深呼吸，咬緊牙關，把門閂放下後，雙手抓住木條使力扳開大門，兩側厚重的門板，在轉動中發出刺耳的「咿啊」聲。

這種門，是典型古早厝木製的「板門」，門後有木頭做的門栓。

每次，在深夜聽到這種古老的「咿啊」聲，嘉露老是覺得不太舒服。

有時候，半夜的開門聲，會引來狗吠，雖然理性的理解上，應該只是狗的大驚小怪，可是人家不是說，狗突然在深夜裡叫的話，表示牠看到靈異現象嗎？

她加快腳步，踏出大門門檻，往廚房後門走去，再由廚房後門走進客廳，打開燈，拿出放在木櫃裡的牙膏和牙刷，來到廚房後門外，開始刷牙。

嘉露一邊刷著牙，一邊觀察起這座夜深人靜的三合院，她想起怡玉說的話：

「一想到住那種房子的氛圍，就很讓人嚮往，好像有一種靈氣在。」

其實，不只是怡玉會有這種想法，就連她對自己的家，有時候靜下心來，看著看著，心中會頓時升起某種神秘感，好像在幽暗之中，這種古雅的建築，是不是會突然冒出什麼東西來？又或者是，只是她沒有感應到，原本就應該有什麼的，其實默默一直存在？

嘉露聽爸爸說過，這個三合院已經蓋有四十年，這是主屋的部份，也就是所謂的「厝身」，就是她現在住的大房的位置，空間夠的話，主屋通常會有五間，除了正中央的廳堂，左右各是大房、三房以及二房和四房。主屋兩旁延伸出去的「護龍」，則是三十年左右，也就是她現在站著刷牙的地方，她家廚房的後方，又叫後院，是一個適合洗菜兼乘涼的好處所，水籠頭底下是低淺的排水溝渠，只要在上面放個大臉盆或是大木板，洗菜或是洗衣服再方便不過了。

嘉露快速地移動牙刷，腦中的想法也不停轉動，幾十年的屋齡，以住家來說，算是滿有歷史感的吧！而且，是古樸的三合院，可不是什麼構造簡單又隨處可見的乏味樓房。

她刷著刷著，視線停留在正前方，是兩棟平房之間的空隙所形成的一道窄巷，聽媽媽說，同樣是平房，再蓋出來的房子一定得隔著一條巷子，不能跟三合院的「護龍」連在一起。

那道窄巷的盡頭就是一大片農田，在深夜裡，有種詭異感。

嘉露想起一則童年往事，哥哥說過，他曾經在半夜的時候，看到巷子裡出現黑色漩渦，一開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覺得自己好像就快要被吸進去，後來，他忍住看漩渦的衝動，移開視線，一轉眼，它就消失了。

她會不會也看到那個黑色漩渦？如果再繼續這樣盯著那條窄巷看的話。

當她這麼想，窄巷的盡頭隱隱約約出現一個小黑點。

「不會吧？」

嘉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力眨了眨幾下，甚至好幾下，只見那個小黑點不但沒有消失，還漸漸擴大。

她的腦袋亂哄哄，現在才五月份而已，怎麼就有靈異事件？以農曆來算，根本只到四月中旬，距離鬼月七月，是還七早八早的事情啊！嘉露刷牙的手就此僵住，整個身體完全不敢亂動。

黑點擴大到一定程度後，開始發出微弱的光芒，光亮的球體從黑暗中浮現，照亮整條窄巷，一個白色身影款款降落。

是女鬼嗎？嘉露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卻又全身動彈不得。

身穿白衣的女子緩緩走來，嘉露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的恐懼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暖，一絲絲滲進心底，像一層防護罩，就在放鬆的那一刻，嘉露的視線稍微往上移，驚訝地發現，月亮呢？

今天是農曆的十五號，月亮又圓又大，她剛才刷牙的時候還看到，怎麼不見了？

「請問……」

嘉露強壓下心中害怕的感覺，怯生生地開口：「請問……妳是那個嫦娥嗎？」

那位有著白色柔和光芒的女子，先是看著她，接著，口中慢慢吐出輕靈的聲音：「月娘。」

月娘？她說她是月娘？是那個月娘嗎？

台語的「月娘」，說的是月亮的意思，所以，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位月娘？跟傳說中奔月的嫦娥不是同一個人？

如果不這麼想，嘉露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相信，就在眼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