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日早上十點,我與總編輯相約,來到作者家準備拍攝新書的內頁照片。作者家樓下有兩扇極為風格的公寓大門,一紅一藍,儘管三個月前我們才登門拜訪,但再度來到,仍遲疑著究竟哪道門才是對的。
那天,是我踏入有鹿文化六週年的紀念日;也是我成為一名編輯邁入第六年的日子。
站在那一紅一藍兩扇門前,彷彿是一種生涯抉擇的隱喻:六年前,我極有可能開啟另外一扇門,往其他行業走去,人生必然與現在截然不同。
六年前的三月十日,我結束教育檢定最後一科考試,這花費我大學修習學分、半年實習教學,再花一個月準備考試,要取得教師資格,只要再通過層層甄試,我就是某所中學的國文老師了,起薪高,工時穩定,寒暑假,爸媽口中的鐵飯碗⋯⋯轉身前,我有所猶豫,但深知自己並不喜歡自己在講台上的模樣,心底有掙扎,仍想去出版業試試看,那個自高中開始就盼成為「編輯」的渴望——反正教師證有十年效期,大不了,再走回頭路。
只是,開啟門後的那條道路,一走就是六年了,無法回頭。兩千多個日子,在同一條路上下班,在同一張辦公桌上,途經四十餘本書,數十雙手與眼睛。我還在這,被開啟,被經過,被抵達。
名片上的頭銜,從助理編輯、編輯、執行編輯到主編,我知道自己愈發成熟,有自己對於書的見解,談起一本作品,能夠有發亮的眼睛。自小愛閱讀的我,能將自己熱愛的事物,變廣變深成為工作、生活的一環,我是幸福的;與同樣信仰文字的作者、工作夥伴同行,自概念發想,到具體成為一本書的模樣,我是幸運的。
一些對於出版或編輯好奇的朋友們問我,到底什麼是編輯?一本書的成立,文字既不是我們寫的、裝幀不是我們設計的、行銷案不是我們企畫的,甚至鋪貨到通路各端也不是我們安排的,編輯到底在幹嘛?
這些日子以來,我粗淺覺得,編輯是橋吧,身為整個產鏈中的一座橋,我們通往作者、設計、通路、行銷、讀者、製版印刷⋯⋯每個人在一本書上所灌注的想像與渴望,編輯如我,有使命去完成它,「滿足XX的願」,背後需要花費多大的溝通力氣與妥協求全;編輯之橋,運載痛苦,直到天秤兩端趨近平衡,我們其中有人滿意而笑。
身為編輯,天生就應該是個抖M(被虐狂),還是因為我天生是M,所以我選擇了編輯成為我的志業?
只是,只是⋯⋯那種依靠著熱血、正向思考、夢想、理念而生的力氣,終有因為日日年年、大大小小的磨損而消逝、疲軟的時刻。那可能是因為編務之外種種瑣事,是因為粗心犯下的錯誤,是因為達不到某某要求,是因為隱隱存在的銷售壓力,是因為整個社會疲弱的閱讀風氣⋯⋯。
更慘的是,我經常陷入一種沮喪:沮喪於我不能夠沮喪——這難道不是我所渴求的嗎?這難道不是我從青春以來就希望走上的道路嗎?若是如此,我怎麼能夠有想要逃走、停下、喘氣的念頭呢?
僅僅只是念頭,都好像是一種背叛。巨石是自己給的,薛佛西斯般日日頂扛。
溝通的焦慮是抽象的,但對於時間流逝的焦慮,則非常具體。
我所待的公司是以出版本土自製書為主的出版社,換句話說,我們必須先要找到作者,作者交稿了才有作品,以及後續的各種規劃;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作者,一切都是空無。而活生生的作者,有情緒,有個性,有壓力,也有拖稿的時刻⋯⋯編輯在橋上行走,深恐稍一不慎,兩端就是溪谷懸崖⋯⋯
上半年規劃下半年的出書計劃,兩個月前準備製作兩個月後的新書,春天談秋天的寫作發想,還在校對的階段已先預訂了分享會的場地,月初先把月底入庫的時間圈起來,往前推算各種死線(Deadline)⋯⋯。好像活在不同的時區,貌似不在當下,常常想未來的事情,但心中卻有一個巨大的時刻表,「To Do List」沒有Do完的一天,只能盡力地列出來,再一條條追尋並刪減。
因此,雖然編輯的時間感如此超前,但又必須,非常活在當下。時間是腳下的影子,跟著你,但永遠追不上。
《文訊》的編輯向我邀稿時,希望我分享如何面對編輯的倦怠。粗淺如我,會想起約莫十年前,在一堂旁聽的演講課後,舉手向台上講者發問:請問暑假可以去貴公司實習嗎?
莽撞大膽,把手舉得直直的,開口問彼時剛創立有鹿文化的許悔之先生,他驚愕,會後遞給我一張名片,要我與他聯絡。兩個月後的暑假,我坐在現在我日日工作的辦公室,試探身為編輯的可能。夏日漫長,許悔之先生開了一扇門,是紅的或藍的,讓我跟在他身邊工作。
於是如今,沮喪有時,焦慮有時,我會回想那一個夏天、那場演講後我高舉的手,期待門後的未知,是一切熱情的來源,讓我度過一次次低谷低潮,通往一本書,一段字,一個人與人之間的心;摧毀有時,茁壯有時,長成一座屬於自己的編輯之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