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2|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大神魃-世界之夢》觀後感

神話,是人類最早的夢
神話,總是許多創作者喜歡再拿來重新詮釋的題材,當那些連東方人都十分熟悉的希臘羅馬神話、北歐神話、埃及神話等等已經被以電影、戲劇、小說等等不同的形式再被運用、搬演、流傳的同時,代表華夏文化起源的《山海經》,卻因原本的紀載有諸多重複、矛盾之處,再加上其記載多半只有寥寥數語,不成篇幅,每段每段的記載連結性也不高,不像其他民族的神話有系統性的敘述,進而造成《山海經》的再創作比起其他神話要來的少很多。
但是或許也因為《山海經》的不夠完整,也創造出了許多可以再被想像、詮釋的部分與空間,由拾念劇集於2008年首演的《大神魃》便是一部講述女神旱魃在幫助黃帝打敗蚩尤,卻被留在人間回不到崑崙天界,因自身帶來乾旱的神性而遭到人類、留在人間的其他神明的驅趕的一段關於流浪、追尋與重生的故事。
醒來!醒來!時間到了!
透過旱魃已經甦醒的記憶,我們看見了旱魃參與戰爭,接著無端遭到流放,受到民眾驅趕進而踏上旅途,最後在蓬萊沉睡直到世界之末的千百歲月。從南到北,她懷揣著不被接納的憂思,恍惚著踏遍了神州的每一塊土地,思來想去,她既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得不到人類或是其他神明的認可,她的孤單與憂憤,迷茫與不解,讓她在茫茫人間當中,找不到一處容身,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或許最後緊抓著金烏的羽毛,帶著金烏給她的不可能完成的承諾踏入遺忘之島,是旱魃在度過千萬年的孤獨、無家可歸的日子後,所能緊抓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是,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她已經受夠了孤獨,受夠了被排擠被霸凌、被迫逃跑的生活,想要遠離這個讓她備受冷落不安的環境,想要保護自己不再受到更多傷害,而做出的最後行動,是她的最後一道防護機制。
而當她沉睡時,透過記憶與記憶之間的交流,形成了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再一次的回憶起那段流浪日子的同時,也在替自己找一個理由、一個她必須脫離沉睡醒來的理由,一個讓她可以慢慢真正不去在意過去被遺棄、被驅趕、被霸凌、被欺騙與背叛的心力交瘁的生活,願意去賭去盼望,新的世界可以接納她的理由。
流浪,是迫不得已,還是冥冥註定?
在《山海經》當中,旱魃是黃帝戰勝蚩尤的關鍵,立下輝煌戰功的她,理應跟隨父親回到崑崙享受各樣的封賞、權力、地位,然而她卻因為神力耗盡而被留在人間,又因所居之處不會下一滴雨,而遭受人類的驅趕、其他神明的厭棄,不得不依照著人類驅趕她時說的「神北行!」往北方流浪,從此不知所蹤。
或許她在北方寒冷的幽冥之地最終走向滅亡,也或許她在北方找到了恢復神力的方法進而成功歸返崑崙,也或許……就像戲中說的,旱魃最後走進了蓬萊,忘記一切仇恨怨懟,陷入沉眠。
旱魃開啟流浪之旅的起因是其他眾生的驅逐,是個人與群體之間的衝突,而讓她終結流浪之旅的契機,雖然是金烏的謊言,但或許也有她對於自己不待見於世,在千萬年的旅途中尋找著回家的方法,卻看到當年她順著枝幹而下的參天建木已然傾倒,以及天上眾神無人期盼她回歸的心灰意冷。即便精衛鳥已經再三勸告,踏進蓬萊這個遺忘之島將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她還是毅然決然帶著金烏的羽毛,走進了遺忘之地,深深睡去,直到千萬年之後,其他眾神因為相互爭鬥而走向毀滅,世界因而成為一片虛無。旱魃被自己的記憶喚醒,成為了已然覆滅的世界,一片虛無當中唯一一個見識過原本世界的全貌、因此可以重塑世界,而獲得是否要成為創世主,或是繼續流浪、繼續沉睡的選擇權的神。
不去不來,多病多災
突然擁有決定權的旱魃,她在一開始的拒絕之後,究竟選擇了流浪、沉睡,還是創造了新世界?「不去不來,多病多災,新局重開」在電子音樂當中,捨棄了神話語而用國語演唱的這最後一首歌〈不去不來〉的歌詞,昭示了旱魃最終還是成為了創世主,她重新開啟了世界的新局面,但同時她也不認為這一個新世界最終必然會走向美好或是毀滅,是天堂抑或地獄,端看芸芸眾生的造化。而她也再度踏上流浪的旅途,繼續在洪荒大地上遊走千年萬年,從世界的新生,走到現在,再到未來。只是這一次,她不會遭人驅趕,也不會受人祭拜,荒神旱魃只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旅人罷了。
南管北管,用自創神話語創造遠古的神話世界
一齣舞台劇的配樂全用傳統的南北管,或是單樣傳統樂器來表現,對我來說是一個頗為新穎的體驗。《大神魃-世界之夢》除了首創以日本動畫音樂、崑曲作為基底,創造出新的南管旋律以外,也將北管與南管這兩種音樂風格不同的音樂拆解、融合成一曲,更是一個大突破。
北管的激昂磅礡,南管的溫柔婉約,配合著劇情變化與歌詞意境,一聲一聲帶領著觀眾勾勒出神話世界的樣貌,描繪出眾神大戰時的場面,也一點一點帶著觀眾進入女神旱魃的旅途。
全劇除了最後一首歌〈不去不來〉使用代表現代或是未來的國語演唱,其他的曲目與演員之間的對話全以自創的神話語進行。我在這熟悉又陌生的語言當中,聽見了類似廣東話的語法,近似閩南話的發音,後來才知道,神話語其實依據古語聲韻原則,使用大量保留古漢語語音的江南方言-閩南語、客家話、蘇州話、廣東話重新組合,再加入現代語言才開始有聲音的入聲,藉由江南的語言營造出屬於華夏文化體系的神明在古遠以前可能的語言氛圍,製造了時空感以及關聯性,也隱晦的表示華夏文化起源於江南一代的原生情感。
雜揉了各地方言的新創語言,如果沒有字幕,便給人一種陌生語言的感覺,但是如果搭配字幕,就會像是在看一部外國電影,給予觀眾疏離感,在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下,成為一個既宛若身在其中,卻也知道彼世非此世的旁觀者。
三個演員,多個角色,以面具成就一個偶戲與擬偶的表演風格
整齣戲,除了後方兩名樂師,舞台上僅僅只有三名演員。演員們皆頭戴面具,即便因劇情設計需要而拿下了石灰色的面具,臉龐上也塗著一層厚厚的灰泥,讓觀眾無法認清演員原本的面容。
粗曠線條,似人又似動物的樣貌,怪異可怖的表情,帶有陶土捏塑感的古樸面具,與各個文明在對於原始信仰中的神祇的想像與具象化相類似。是人又似偶,是偶也似人,較為古老的戲劇表演總與偶有較大關聯,同時在古遠的原始信仰當中,「偶」抑是召喚神靈到現世的媒介,是神靈寄宿的身體,演員以面具藏起自己,彷若靈媒或是巫師與神靈溝通,以人擬偶的表演方式,也創造了非人的質感,形塑了古老神明可能會有的形象。
除了演員戴著面具用以人擬偶的方式演出外,劇中也使用了與面具相同質感設計的偶,演員以偶兩邊的桿子操縱偶聚合、離散,組成河伯、刑天,化作每天東西方來回的金烏,藉由人與偶之間的互動、交融、交替,讓這齣戲更完整真實的呈現一個遠古的、假想的,卻與現世有那麼一點千絲萬縷的關係的神話世界。
《大神魃-世界之夢》乍看之下,講述的是一個神話故事,然而細究其中,卻能發現許多暗指俗世的線索。帶來乾旱的女神旱魃,所經之處絕不會有一滴雨水,不只人類驅趕,就連同為神靈的河伯都擔心她會令黃河乾涸而趕走她。但是劇中的旱魃卻自始至終撐著一把破傘,認為「或許有一天會用的到」,這可能隱隱暗示了旱魃這位「被霸凌者」,用一把傘替自己撐起一片潔淨的小小天地,守護著自己的一個小小夢想-希望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被眾人接納。
遺忘之島蓬萊或許是一方無憂天地,但也暗示了人類的善忘;眾神擁有一切愛恨嗔癡,為了自己而再度掀起戰爭,最終招致毀滅,何嘗不是如今世界數千年來,以鬥爭建構而成的歷史的另外一種投射?
一個現代人對遙遠神話的揣想臆測而誕生的故事,其中也隱含了各種現世寓言,神力無邊的崑崙眾神,與平凡的眾生,終究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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