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往何走?
一早穿越西門町,不是很多人擁有的經驗,一般都等到商店開始營業,才陸續看見遊客。大約也沒有人,會一早站在它的街頭,西門町是一座商業城,街廓不大,長寬約莫半公里,中華路、成都路、西寧南路、武昌街最為擁擠,到了開封街人潮漸少。
西門町得名,是位於台北城的西門外,日本統管台灣時,還一片荒蕪,日方仿東京淺草區,在十九世紀末漸漸設置娛樂設施。我的高中年代是西門町全盛期,與同學逛街、看電影,都跑西門町,當年三姊夫為了追求三姊,討好未來的小舅子,就約在「獅子林」,觀賞當年的熱門電影《閃舞》,再到萬年大樓地下室吃蚵仔煎、牛排,忘了是否造訪臨中華路、少男少女的夏日朝聖點,「大方冰果店」。
我一九九九年到幼獅上班時,西門町漸漸沒落。東區正在崛起,儘管一○一尚未興建,信義計畫區的大型購物廣場,仍在野草與野風之間,窺看它的未來,當時的「東區」主要是指忠孝東路四段、五段,大型百貨公司設置,個性小店林立,且大馬路的背後、以及更背後,開美式餐廳、日式料理以及精品服飾等,順利把人流從大街引入小巷。我大學就讀高雄中山大學,有一次參加「無殼蝸牛」抗議,夜晚就躺在忠孝東路上,抗議它的高地價、高房價。
街衢是一種翹翹板,人流向東區,西區當然人少,西門町老舊、建築物難以興建擴大營業空間,要知道西門町的舊,是不需要深入其間的,沒有斷電與停電,西門町的燈光都走不遠,老沉、昏沉,飛蛾都不來,何況是人。
冷清時刻經過落寞的西門町,潦倒的時尚玩意,還在掙扎,起源於六○年代的「紅包場」,招牌依然立得高高的,一樓底下演出的海報還貼著。當年許多軍官、軍眷隨國軍撤退來台,有店家發覺鄉愁可以變成商機,開設模仿上海的歌廳,還為歌手取名「小周璇」、「小白光」等稱號。上海歌廳沒有「紅包」文化,聽眾為了鼓勵自己鍾愛的歌手,把錢放在紅包袋,直接遞給歌手,歌廳在台灣也有自己的文化了。
我許多次看著海報,想像男主角與歌手的黃昏之戀。因為捧場掏錢的,幾乎都有年紀了,在台下聽歌,以及讓伊人走下舞台、廚房以及房間,是多麼豪奢與浪漫。我想像他們的發生。
走出去了,再去發現台北的大
板南線的開通,連結東區與西門町,是西門町再生的契機,但就一個每一天都得經過西門町的我來說,倒是察覺對大陸開放自由行,是把人潮又拉回來的原因。
西門町根深柢固的青少年文化,以及狹隘的街道,很難吸引大型團隊,雖然我親見過幾回,嚮導拿旗幟,在成都路與中華路交接的小廣場,叮囑中華路鴨肉扁、峨嵋街阿宗麵線、成都路上的上海老天祿、成都楊桃冰與蜂大咖啡等美食,並交代集合時間,團體旅客即鳥獸散去;但我見過最多的是背包客、年輕族群,在一九九九年,早上七、八點經過西門町,以及二○一九年經過,那是兩個世界了,前者荒涼,後者雖談不上摩肩接踵,遊客陸續,始終不斷,我上週被問總統府該怎麼去、前幾天被問北門在何處,今朝則被問了紅樓怎麼走?
日韓以及港澳遊客當然不少,比例上,大陸遊客更多了。跟重慶南路一樣,許多廢了、舊的大樓蓋成旅館,一個香港朋友到台北辦活動,落腳西門町巷弄處,房間兩坪不到,但他們在意的不是房間大小,而是走出去了,再去發現台北的大。西門町雖有「台北澀谷」之稱,但澀谷面積大多了,情色招攬更讓人側目。現在的真善美戲院一樓,十幾年前曾是麥當勞,它的不可思議處是顧客兩極化,男的很老很老、女的很小很小,它接連傳出曖昧,老爺爺與小妹妹相偕走出速食店。除了犯罪,我還感受到敗壞的寂寞,歲月與肉體的傾斜。有一天速食店不見了,慢慢變成今天看到的模樣。
穿越西門町再接衡陽路,轉沅陵街、銜重慶南路,是我十幾年的上班路線。上午的衡陽路,人潮倒是多過西門町,我們都步伐急促,逆向的得閃閃躲躲,同一個方向的,我考慮是否加快腳步超越。上班上班,緊箍咒一樣,大家都有一個習慣,盡早盡早打卡。一回有個朋友問,我在重慶南路待這麼久,一定知道「龍記搶鍋麵」嗎?我不是老饕,加上麵店地點隱晦,途經衡陽路雙號騎樓,很少人會留意有一條狹仄如「摸乳巷」,再往前即豁然開朗,老闆就在店門前架瓦斯爐與鍋具,快炒、煮麵,有肉絲、有芙蓉,就這兩款,再多也沒有了。可是單單這兩款就吸引人龍,一批一批。
「搶鍋麵」就是北方的「熗鍋麵」,用麻油、花椒等熗鍋,再加入肉絲、海帶絲、青菜葉等配菜炒,龍記的做法自有不同,我邊等麵上桌,邊瞧了一會。「熗鍋麵」成了「搶鍋麵」是因為食材快炒處理時,一方面同時煮麵,再將快炒的肉絲放到碗中、盛在已經煮好的麵湯上,這很像我同時在廚房煎牛排,一方面又炒青菜,得兩頭兼顧。「磨合」的定義理當如此,兩具爐火、不同食材,各有各的沸點與甜蜜時,不手忙腳亂,腦袋得掛有兩只時鐘。說來慚愧,我是在朋友催問下才找到「龍記搶鍋麵」,試了原味,再加上麵攤館少見的大蒜末,更添濃郁,最後加上醋,等於一套搶鍋、三種品味了,而且一層更進一層,難怪店不管巷窄,依然人潮洶湧。
穿越西門町,我在每一天的穿越中,看到它生冷以及再度有了爐火,街衢大致一樣,人潮大致一樣,我也大致一樣,但我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問路的人,而上一個問路者,必然已經遺忘我了。
‧ 點潮汐
西門町留有很多人的青春記憶,這份記憶正在推移。父母帶孩子逛、或偕父母一塊來,遊客成群結隊,不單少年,小的、長的,也不在少數。一個地方要怎麼被記憶、如何被命名,西門町有各式各樣的店、包括個性刺青等,應有盡有。
直到陪朋友進入到他狹仄的住房,才知道太空艙式的經濟臥鋪成為新興勢力,旅客遊憩,成天跑外頭,睡榻之處只求安靜、安全,寬敞與否其次考慮了。
我們幾個人在外頭喝飲料小憩,閩南語、國語、廣東話、日文、韓語等,一桌桌排開。西門町正在擴大版圖,往上、往下,也朝東、轉西。
最可喜的紅包場歌廳還在,那源自上海的奢靡浮華與青春無敵的西門町,就樓上與樓下,相安無事,不交談也甚歡。
日子如潮、時間似汐,它們一丁點一丁點吃掉我, 而我,一丁點一丁點吐回去,用我的文字紀錄十七年—— 上樓、下樓,東向、西拐,都是我與重慶南路。
吳鈞堯因工作地點關係(1999~2016主編幼獅文藝雜誌)在重慶南路盤桓十七年,散文集《重慶潮汐》描繪他看盡盛衰流變,從書店街到商旅林立,一條路的街景變化交織演映著一個男人的心影錄像。
出版業的人情事故、台灣產業的變遷、台北重慶書街的地誌書寫,盡在《重慶潮汐》(預計於2019年9月下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