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來借個靈感】三千個瞬間–南美旅記之一

如此夸言，朋友無不露出鄙夷或羨慕的口吻。鄙夷的是，日子怎能過得非黑即白像OREO餅乾般甜蜜，羨慕的還有，不是寫作就是旅行，不必被家庭和工作束縛……

只有旅行和寫作便認為那是幸福，首先這是大誤讀。幸福的基礎是幸運，幸運的地基是可以有所選擇，有人將投資自己或是買房換車列為優先選擇，在我們家的順位就是旅行。為了想像中的旅行藍圖，每月提撥旅行預算，展開長程計劃，簡省開支，只為抵達夢想的未知之地。

時間都被寫作和旅行充滿，沒有想像浪漫或簡單，前者窮到極點，後者極端透支體力與金錢，如果你也願意，將物慾與不必要需求逐一剔除，人生，是可以簡約到幾項最想完成的事。

二○一六年到美國自助二十幾天返家後大病一場，兩年後，決定對自己和J好一點，不自助也省得勞心勞力。網路上幾番尋覓，終於找到秘魯、智利、玻利維亞、阿根廷、巴西，加上復活節島，幾乎完美接近設定中的南美路線。

在人生下半場，若還有需要奮力一搏的賭局，在我們家唯有旅行。

想做的事情，不需太多遲疑，解掉定存也要遠征南美，即使返家後需要整年份縮衣節食也沒有太多猶豫，打包好行囊便出發了。

飛南美首先要克服的是密閉空間恐懼症。挨過第一段飛行到LA仍得轉機，不停被餵食和昏睡，兩段航班共經歷十九個小時終於抵達秘魯利馬，此時我居然浮現迷幻般的興奮。

利馬與臺灣時差十三小時，梳洗後躺臥異鄉，安睡三小時又得早起，或許即將展開南美大旅，絲毫不覺倦怠，還有種微妙的幸福感。

隔天搭船前往卡布蘭島，海面平靜無風，船行不久即見到海岸邊山坡上的燭台壁雕，那是兩千多年前的帕拉卡斯文明的見證。令人困惑的是，沙漠地質為何不會被沙所覆蓋，導遊猜測是南極上來的風，它剛好在背風面，得以保留歷史的痕跡。

在利馬短暫停留兩天，接下來祕魯最令人期待的納斯卡線即將登場。搭乘小飛機前，每人均要測量體重，再平均分配在前後艙位，平穩飛行半小時後，只見筆直的泛美公路將納斯卡沙漠切分成兩處，方圓百里看來杳無人煙，實在不敢置信此處隱藏著神祕的納斯卡文明。據說開闢公路時尚不知地畫存在，一九三九年美國科學家搭機自空中發現似有圖形的幾何線條，才揭開納斯卡的神秘面紗。

飛機在沙漠上方盤旋，時而忽左忽右傾斜，時而低空側飛，像是國慶方能目睹的花式表演，自高處俯瞰地面散落的各種動植物圖案，在小機艙被搖晃的我無法盡興，只得忍住即將湧出的午餐，左顧右盼還不夠，按下快門的瞬間，眼手恨不能更有默契啊。

旅伴們不停問蜘蛛停在哪？蜂鳥呢？哪裡有花和螺旋？天哪，那邊岩壁上的外星人好小一隻噢。我們飛過歷史的圖騰，穿過未知與已知，同樣如此渺小，彷如塵埃，超過八百多餘畫彷彿上帝之手在此打卡，有何指涉，至今仍是考古界的未解之謎。

揮別納斯卡線後，再搭機前往亞馬遜熱帶雨林，食衣住行皆與大自然同步，住進僅有三面牆的旅館，這是歡迎叢林動物們也來觀察人類作息的概念建築吧。巨大的蜻蜓和各種蛾類總停在蚊帳上，因溫室效應被破壞的雨林，為保護當地生態事先也被告知不能使用自己的清潔用品，並在有限時間內使用熱水與電。

夜裡從木頭縫隙鑽進冷風，同時也鑽進了雨林特有潮濕帶有霉味地泥土氣味，我感到自己來到雨林，快成為南美的巨嘴鳥，我的嘴一直保持驚訝狀態。

洗澡的時候，小氣窗外有幾隻不知名蟲子在將腐未腐的偌大葉片上爬行，我告訴自己，這裡是亞馬遜出現什麼都不奇怪，便迅速沖完水擦好身體爬上床，還不到十點，J提醒我趕緊入睡，待會兒就要全面熄燈了。

在亞馬遜那三天，當地導遊提醒我們過夜最重要的事，絕對要將零食放進保險箱上鎖，連公共餐廳提供給旅客食用的香蕉都有紗櫥加密保護。這裡的蚊子更是擁有南美的澎湃熱情，身為蚊子的捐血大戶只要有空我都在補防蚊藥品，噴的抹的吃的，將自己充滿化學與文明，在這原始蠻荒之地，就是一則難以存活的隱喻。

時而劃破寂靜尖銳的鳥鳴，住處外猴群叫囂，水豚君在屋外漫走，忽晴忽雨，整個人和隨身物品均勻的敷塗一層水氣，無一例外。

聽覺是自然杜比高級音響，視覺為森林系各種深淺不一的綠，嗅覺則混合了悶熱的風、潮濕土地和大量蒸騰的水分子，河面隨時會落雨。我感覺自己彷彿是花是樹是飛鳥，或者更接近動物的模樣。

三天兩夜的行程，我們不是在雨林移動就是在河面穿梭。發源自安地斯山，流經祕魯、玻利維亞，長度位居世界第二的亞馬遜河，經常望見遠方凝結大片烏雲，預告即將來臨的壞天氣，這裡可是熱帶雨林，水面下還有川流的食人魚，我在船邊忐忑縮回本欲撥水嬉耍的手指。

兩岸蓊鬱的叢林張開雙臂擁抱著寬闊河面，狹長的木製船舶行過其上，猶如腎形的羊蹄甲葉片，我們面對面排排坐，準備迎接叢林體驗。

在這個全世界最大的雨林跟隨導遊步行尋找動物足跡時，穿著不合腳的橡膠雨鞋，舉步維艱，仰頭逡巡樹與樹的縫隙，不知名鳥類長啼鳴叫，高大樹冠遮蔽大部分的光，垂首注視地面或樹幹獸類留下的爪印足跡，又怕錯過棲息在樹上活潑的小動物們。

想起《百年孤寂》的老邦迪亞帶領村民離開馬康多時，馬奎斯這麼寫著，「他們無法回頭走，因為他們一路上走的是自己開的路，並且在走過之後，似乎在原地又長出新的植物來……」以觀光客的眼光來看，叢林裡的這棵樹和那棵樹，這隻鷹和那隻鷹，顏色和形狀只有微小差距，我們一路緊跟，唯恐漏失此生唯一。

雖然馬奎斯身處哥倫比亞南方也連接了亞馬遜，而我們探訪的是亞馬遜河祕魯段，小說中的老邦迪亞沿著河流找尋通往外界的新路線時，終究不曾離開馬康多，他無從得知這世界的確有太多不可知的事物，需要移動到遠方並且伸手指認，這是什麼，那是什麼。

隔天一早，搭船沿河面最後逡巡，搖槳的船夫說在雨勢將來之前，要把握時間再看看那些美麗的鳥，牠們停佇在樹梢或河邊灌木叢，那麼遠，又那麼近，我們連呼吸都很輕，小心驚動那寧靜。

從亞馬遜返回庫斯科，再搭火車至熱水鎮準備登上馬丘比丘，抵達熱水鎮已是晚餐時分，此時下起滂沱大雨，不禁讓人擔憂如何在泥濘中登山。匆匆用過餐，拖著行李上下階梯左拐右彎心想果然山城無平路，找到入住樓層，梳洗過後，便是徹夜輾轉聽窗外雨聲淅瀝，將睡未睡。

所幸祕魯山神庇佑，隔日清晨天色一片晴朗，大夥一掃前日陰霾露出笑容準備前往馬丘比丘入口。

為保護神殿遺址，此處每日限定五百人登山，有四天或三天的行程選擇。當我遠眺印加古道上氣喘吁吁的各國登山客，實在萬分佩服，我們在此只停留兩天，年近半百的觀光客我還有膝蓋舊傷，乖乖搭著接駁車前進馬丘比丘入口實為上策。

從太陽門進入古城，會經過印加城堡和有梯田覆蓋的農業區，再到保留給貴族和牧師居住的帝國區，接著是一個巨大天井，最後抵達當時多數居民落戶的城市區……神殿、廣場、田園，甚至還有灌溉溝渠，在接近天空的地方安居，難怪古印加帝國的子民具有特殊的藝術感知，創造出匪夷所思的源遠文明。

我們一面嘖嘖稱奇大石塊如何切割，又是如何運送到海拔兩千四百公尺的高原，一面沉醉於雲霧繚繞橫看山峰側成嶺的層疊山巒，歪著頭側成九十度觀看山峰真的神似人像側臉呢。只見那頭奔來可愛的野生羊駝，牠們自在嚼著山城青草，揚著蹄子沿著我們走過的石階和草坪，將這一瞬踩踏進歷史的洪流。

走完馬丘比丘，步履略停加上喘息時間，全程兩個半小時。旅行需要祈求好天氣更需要好運氣，據聞昨日下午有大土石滑落鐵軌，車班延誤約三小時，昨晚車站塞滿誤班旅客，順利搭上火車回到庫斯科已是晚間十點。此時才走完一半行程，感覺體力已耗盡，但想到即將探訪天空之鏡，精神又為之一振。

接下來的玻利維亞是南美行的重點之鑰，必須在當地辦理簽證是決定放棄自助的關鍵，長途長時旅行就是操人不已也要無怨無悔，只求不虛此行，在普諾等待一天後，終於順利辦到簽證。

順遂之後必有考驗等在後頭桀桀怪笑，這是莫非定律告訴我的道理。

出發到烏尤尼前一晚才得知我和幾個旅伴的機位臨時被拉掉，致使凌晨四點得趕早班飛機，只好短暫和J分開單飛。幸運的是，從黎明乍現的高空俯瞰巨大的「天空之鏡」（世界最大的鹽沼地）折射的層層光線實在讓人讚嘆不已。

旅行大神又再度賞賜了晴朗好天氣，禍兮福所倚原來就是如此。一到烏尤尼機場，地勤帶著微笑拉來我的小行李箱，原來它跛了腳，掉了個輪子，衰事總會結伴而來，這亦是福兮禍所伏。不過這消滅不了我的好心情，行李箱早就齒牙動搖，正準備換掉它，掉了輪子也是剛好而已。

摸黑趕早直到下午兩三點才吃到冷掉的午餐，雞肉和馬鈴薯都太生硬，但這一切都因為「天空之鏡」而翻轉了！玻利維亞的烏尤尼擁有世界最大的鹽沼湖，雨季時蓄積到腳踝的雨水猶如巨大複寫紙，在湖面放置什麼就一模一樣忠實複製著，唯有雲影變化姿態。

同行旅伴事先穿著鮮豔的外套，我們趁著這頭還有藍天成了雪白鹽湖滾落的五彩糖果，輕輕的不驚起水紋蕩漾，停在一個天真的樣子，踮起腳尖獨舞或假裝奔跑的剎那，天空這面大鏡子也應允我們同樣的天真。

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美妙的雲端，讓每個人都自動上傳逗趣可愛的一面，亦不怕被彼此笑話搔首弄姿。雖然不到兩小時光景，方才朗朗晴空，看似沒有邊界無垠的大地，那頭黑壓壓的烏雲累積著陰謀，如霧亦如電，彷如夢幻泡影，頃刻將以一場雨送我們離開此地。

結束玻利維亞行程，又是冗長的拉車幾小時至拉巴斯接著飛到聖地牙哥，在南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精算時間，再飛六小時，傍晚時分終於抵達遺世孤絕的復活節島。一下飛機，天哪，我收回孤絕二字，首先贈送的風景就是摩肩擦踵的滿滿的觀光客，在機場走到哪都會與全世界相遇。

不過，復活節島上的波利尼西亞原住民，可認為這裡是世界的中心呢。到了摩埃統治的地方，WIFI就失去作用，我想那是摩埃散發的頻率波長強勢覆蓋了所有訊號的發射。全島約有六百座摩埃，島很小，精神卻很強大，看看站在海邊那排十五位摩埃，專注唯一迎接日升月落，站在那裡，很容易反省自己究竟內心有多麼嘈雜。

這次南美行旅，是我和J離家最久的一次，一個月的時間若是種下一顆種籽足以抽芽伸展長幾枚嫩葉。外表或許滄桑一點，內心卻充滿巨大變化，彷彿有些恐懼的東西被動搖了。

出門遠行，總讓我更加認識自己，之前盡情熬夜與揮霍放縱的，身體都會牢記並逐一回報給你。飛機巴士不耐久坐，步伐不再輕盈，每每落在隊伍後頭，日日只睡四小時，心情惡劣起床，看到令人驚豔的大山大水可愛的動物又遺忘勞頓奔波了。

手機裡三千多個瞬間，智利百內國家公園雄奇的塔山、安地斯山脈快意奔躍的羊駝、卡拉法提冰河國家公園、伊瓜蘇大瀑布在不同國境趁勢而下的沸騰節奏等等。文字沒法抵達的，還有跨越國度之際分不清日夜曖昧的天色，大雨將至浮盪在空氣中的潮濕氣息，步行超越兩萬時流淌周身的汗水……

留影瞬間即是一念三千，即便匆匆，想起半百之年我曾願，此後給自己留下都是美好，即是落筆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