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想聞》Sequence 10:浮觴篇.第十章.〈森之緣(上)〉
自琴鳴等人擊敗伊格里恩,離開古雷德後已有數日光景。國家「艾爾姆蘭」下的艾格農省政府已經接手古雷德後續的處置,琴鳴等人包含汀娜在內,接受了省政府的表揚,但由於破獲該地不免樹怨於人,故採私下進行,避免招搖。而赤土境衛隊第三隊被命令回歸原本戍守地方的任務,不再干預後事。然而,汀娜等人心下多少明白,官方的意思就是表明赤土沒有必要聞問,也沒有權力插手。汀娜雖然感到不快,但仍隱忍不言。
「汀娜,你還在想古雷德的事嗎?」琴鳴看著汀娜若有所思,開口問道。
汀娜見問才回過神來,草草就回覆:「噢,沒有……我沒有在想什麼。」
「那你可以看看我的鬥氣怎麼樣了嗎?」琴鳴拱手於胸前,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情,試圖把魄力練成鬥氣。
說來,琴鳴一行人事件過後還多了一名同伴,即是珣絪.哈肯瑟雷斯,為了報答無我等人的恩情,決定跟他們一起行動。而談起報恩,汀娜則是為他們打點了停留期間的事宜(為了某人實踐與房門的諾言),還為琴鳴打聽有關其父母的下落,但是大海撈針,還是難有斬獲。如今一行人啟程前往一座名為「始源之森」的森林,據汀娜探聽的消息,傳聞該處住著一名存活了數千年之久的長老,殫見洽聞、博古通今,但願能為琴鳴的尋親之旅帶來一些線索。是故,汀娜為了報恩,除了齎助此行的輜重盤纏,自己還親自帶了幾名親信同往。
行旅中途,因時值將夕,揀了一處河畔飲馬安營,稍事休憩。汀娜正自照顧「絳珠」(汀娜的坐騎,是隻雌性的捷兔)時,一時想著上級命令的事,想得出神,被琴鳴叫住。
汀娜遂別過頭去,看琴鳴全身肌肉緊繃,兩眼瞪得大大的,很吃力地在雙手下功夫,但沒什麼成效的樣子。汀娜笑說:「就算你對著雙手望眼欲穿,把肌肉都撐開了,也不會有進步的。」
一句話澆得一頭冷水,讓琴鳴頓時鬆懈下來癱坐在地上,口裡發牢騷:「唉呦,鬥氣怎麼這麼難練哪……就算把魄力集中到想要的部位上,幻化成鬥氣那一關怎麼樣就是跨不過去。」
汀娜手裡仍幫絳珠梳毛,口裡則講道:「你才剛開始練不是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上手了,就能小幅度地運用鬥氣了。隨著熟練度上升,鬥氣的轉換效率也會越來越高,操作與應用也會越來越精巧。」
琴鳴努嘴道:「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但我也才晚雷比亞一個星期左右練而已,他就已經達到能切碎骨頭的程度了。是不是我的天賦……」
琴鳴話至一半就打住了,汀娜這邊則回道:「小雷因為本來就已經練就的關係,所以單就提升威力的話,自然會比從頭練起容易。至於天賦嘛,確實每個人都不一樣,我也看過有些人的確學得很快。但是俗話說得好:勤能補拙,要是小琴多加把勁地練,肯定也能追上小雷的……你有在聽嗎?」汀娜注意到琴鳴也是發怔,又道:「什麼嘛,你自己不也是想事情想得出神。」
「噢,我,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哥哥而已。」琴鳴又仰天凝睇,望那雲峰過眼,暮色籠罩。汀娜自然被這麼一句話扣上心扉,邀出好奇心拿住這句話問了緣由。琴鳴再啟齒云:「其實我還有一個大我三歲的哥哥……」
「這我倒還沒聽你提過。」汀娜一面梳理絳珠的毛,一面說道。
琴鳴接著道:「是啊,我應該只有提過我是來尋找雙親的。」說完又朝水面注視,澄澈如鏡的水面倒映出了一張臉,微風偶惹得餘波盪漾,隱約透出的面容有著一頭,如蘸了墨的灰髮,以及一雙回望自己的異色眼瞳,琴鳴續言:「我哥哥……天生資質就相當聰穎,不管是什麼技能或領域,他都能輕而易舉地學會,甚至發揮得相當出色,因此我也以有這個哥哥為傲。知道嗎?我父母幫他取了個很好的名字,叫做『擎陽』,冀望他能散發出如日耀眼的光芒成就偉大,而他的確名副其實……從小的時候,我就只能待在他的背後依附著他,就像是烈日下的黑影一樣……」
不知不覺間,汀娜早已走到了他身旁來,席地坐了下來。「太陽雖然光彩,但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企及的,你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小琴就別太自卑了。更何況,每個人生來都是獨特的個體,都有屬於自己的位子與存在的價值,小琴就是小琴,應該由小琴自己來定義自己,而不是拿來跟他人較長比短的,好嗎?」
琴鳴沉吟了一會,靦腆地掛上笑容答曰:「妳說得對……謝謝你,汀娜。」
「不用謝啦。對了,再來試試看吧,鬥氣、鬥氣……」汀娜便接著頗有興致地鼓勵琴鳴繼續練習嘗試,二人身影就這樣坐在河沿,遙遠天際夕日將橙紅暮光撒向大地,將周遭景致濡染成一片霞彩。
「表姊跟那個小夥子之間還挺有氣氛的嘛。」汀娜帶著的三名親信之一的人語帶調侃地說著。見那人頭戴墨綠連帽衣的兜帽,帽邊壓著數搓黃髮,眼眶咬著兩丸棕,耳際吊著銀環,上身內搭白衫,下身一條黑色皮褲和皮靴,正燒著柴火、措置鍋釜。此人名作「伶倫.穆爾哈」。
突然間從天外飛來一個不明球體砸到伶倫的頭,掉在腳旁。「唉呦!」一聲自伶倫口中溜出,定睛一瞧才見是個圓潤通紅的蘋果。
「看你的嘴閒著,那不如吃點東西吧,少開這種玩笑。」話語以陰柔的聲調訴出,究其來源是一個五官端麗,風儀萬種的女人。芳名「妃.愛露婭」,髮瀑如雪,雙瞳幽藍深邃,就連肌膚也似粉撲似地白皙,著素色貼身套裝,外罩著暗藍色「流星夜曲」冒險者公會的連帽斗篷。
妃的父母過去移民到艾爾姆蘭,並在此地出生、長大。自幼就結識了汀娜,兩人情同姊妹一般,出入相隨。而在古雷德發生這次事件後,基於沒有辦法及時保護自己的好友,還有報答琴鳴等人恩情的理由,決定加入汀娜等人的行列,成為這支團隊的嚮導;至於伶倫,和汀娜兩人是表姊弟的關係,自詡為汀娜與妃的「護花使者」一同加入了這次的行列。
「我從貨車上拿來了一些蔬菜跟水果,可以當晚餐的食材。小娜~你在做什麼?」妃的語調如鳥囀,既高昂且清婉。又輕身轉過幾步,望汀娜問候而去。
伶倫則是自得的樣子,呫呫地道:「妃請的蘋果耶--」一手剝下一小塊,拈到胸前。不意胸前的口袋探出了一顆頭。蒲公英種子般蓬鬆毬絨的外表下,生著兩朵如稚葉的雙耳,與一雙圓睜如同珍珠潤澤的黑目--原來是隻灰紋倉鼠,伸爪就搆住那一小塊,抖擻著精神與雙頤齧啃了起來。而伶倫也陪倉鼠作伴,享用那顆蘋果。
汀娜回覆道:「在陪小琴訓練他的鬥氣,不過看來要花上一段時間呢。」說完,便笑臉迎著妃。
妃看了看琴鳴兩眼,接著答道:「這我就幫不上忙了,畢竟我自己也還沒學會。或許等『雪曼』叔回來,說不定他會有辦法呢。」移時,林間就有了踱步穿行聲。「啊,說人人到。」
「我們回來了!」一位中年男子這麼呼喊,此人即是妃所提及的「雪曼.李」。身形魁偉,面容有著歲月鐫刻的痕跡,銀髮蒼面,雪鬢尨眉,冰藍銳利的雙目,手上提著的壺應是裝著甫獵捕完的獵物,身上穿著雖然樸素,短袖長褲,看不出來歷,然而雪曼實際上是赤土成員,第五隊的隊士,一道加入了此行的行列。但要說起來,這並不是眾人主要會注目的特徵,只見他頭上明顯異於常人的尖耳,以及特異的兩腿,身後還連接著一條尾巴,徐徐擺盪。雪曼是不折不扣的狼人種的「亞人」。
而雷比亞、無我與珣纓接踵在後,各自都帶著「戰利品」回來。兩下各敘一番別語。
「目前看來還沒有什麼人找上我們算帳,這是好事。」雷比亞一面將先前捕獵的鹿擱置一旁,一面說道。
汀娜正色應語:「古雷德事件過後,你們肯定會被盯上吧,特別是你們還帶著兩件十三瑲。」
雷比亞的視線游向提在手上的月下狩,答道:「多謝關心,今後我們會更加小心翼翼的。是吧,琴鳴?」
琴鳴並無言語,只是握拳輕抵胸膛,又指向雷比亞處,微笑示意。俄爾,妃又提醒琴鳴:「正好雪曼叔回來了,琴鳴要不要問問鬥氣的事?」
聽完,琴鳴方才覺知,搶身坐起請益而去,此處不提。另外,汀娜復去照看絳珠,而妃也湊上來探視探視,汀娜逢機便問:「小妃,這裡到始源之森還有多少路程?」
「我們起步也沒多久,不過兩天的光陰。從這裡繼續往西北前進,穿過這片森林沒多久就能抵達國境,接著就是『雲岌荒嶺』了。在我們要穿越那一大片貧瘠的荒野之前,要先在國境邊的城鎮--『蒹葭遐』補給物資。等我們穿過荒野,再翻過兩座山頭,始源之森就近在眼前了。」妃娓娓說來,十分動聽。說得汀娜嘆服道:「真有你的,小妃。你肯當我們的嚮導真是太好了。」
「其實就只是看地圖領路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是不是啊,絳珠--」妃一邊說一邊撫摩著絳珠的頭,又湊近蹭了蹭絳珠。除了汀娜外,妃是少數絳珠也親近認同的人,因而絳珠也表現得並不抗拒的樣子。
日昃向晚,漸漸地飄起了晚飯的香氣。對於整天下來長途跋涉的人無疑是雨後甘霖,一大慰藉。「晚餐準備好了,你們可以過來了。」正當珣纓來向汀娜等人知會時,就撞見汀娜已經拉著妃過來了。
「來了!來了!」汀娜便若春風來赴,口裡對應。妃牽在後面,臉上掛著一副拿她沒辦法的表情。
珣纓見狀,和顏笑靨嶄露兩行玉白,道:「放心,晚餐不會跑掉的。」三人一齊來到篝火旁,來時早已有數人環列而坐。見雷比亞端著碗皿,謂他們道:「你們來得正好,伶倫才剛煮完呢。」說完,把著勺子盛起湯來,遞與旁人。
「你們來了,來嘗嘗吧。這次的燉湯是用雷比亞獵來的鹿骨熬的,還有雪曼叔的魚來提鮮,試試看。」伶倫說完,便摺起圍裙,下一刻圍裙竟幻化成一張卡牌,被伶倫收進一只匣子裡。
琴鳴捧著湯碗坐於一旁,見識了伶倫使的花樣後便道:「現在看還是覺得很新奇,伶倫。你的『卡牌戲法』真的讓人印象深刻。」說完從碗中舀起一匙嘗了一口,抽聲謂道:「燙!」
「你好歹也先吹涼再吃嘛。」伶倫又言:「你跟無我才會讓人跌破眼鏡吧,讓物品擬人化什麼的,跟天琰的名號。」
雪曼啜著湯,攀嘴云:「他說得對。活到這年紀,這些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年輕人,你們大有可為啊。」說完,又瞻仰遍天星辰,慷慨而笑。
眾人傍著火堆圍坐,享用美餐,聊天暢歡,不在話下。至廣寒高照,正值琴鳴和無我守夜,其餘人等早已回帳安歇。四下寂靜唯溪水濺濺,蟲唧相和,有佳話乃爾「萬物靜觀皆自得」,琴鳴以藝術的眼光觀察風物,風物自以藝術的意象相對。可微寒的晚風浸透著皮膚,不時來潮的睡意好似媒妁,欲牽合眼瞼這對天作佳偶。
無我幻化之元神坐在樹枝上頭,對著斜倚樹下的琴鳴講道:「你看起來快睡著了。」
「要你管。」琴鳴撐著眼皮回覆道。縱使夜色如許依然無法從睏容自拔。霎時靈光閃爍,起身拾起無我劍。「起來探險一下吧,至少不會這麼無聊。無我,守夜就拜託你了!」言畢,便邁步而往。
無我本想大聲叫住他,又憚吵醒大家,便輕聲急切喚道:「琴鳴!」但人已遠去,顰蹙空守枝頭,又嘆:「唉--這傢伙真是。」
琴鳴循水源而上,隨興而走。見山林間樹木錯綜,重青碧影,落葉蕭瑟。依月光穿林灑落之滿地碎片琉璃為指引。琴鳴健步如飛,踏過幾步出水石面便翻過對岸,又往上走,能聞濺水潑沫之聲,聲聲入耳。
「這偌大的森林中有什麼呢……」正當琴鳴如是想念,方覺四周光景有變,植被由密轉疏,豁然開闊。眼前潭光洞明,映照月色斯如鏡。水氣氤氳,薄霧籠紗,初聞之激濺聲乃池魚唼喋。
琴鳴方望出了神,嘆為觀止。便走上前細細端詳,說道:「我們紮營的溪流,原來是來自這裡。這裡真是座世外桃源哪,真想讓大夥兒也來看看。」琴鳴望著眼前波光粼粼,游魚戲水,便沿岸而漫步。隱隱之中,琴鳴接收了微小的聲音,彷彿「救命、救命」的呼喚著,但卻不能辨其方位,然而潭水中心卻彷彿有著什麼吸引著琴鳴,惹得琴鳴心頭癢癢的,卻又見疑。
「不可能吧……這聲音也不像是從水中傳出來的,但為什麼……」琴鳴疑惑之下尋思,向那中心凝睇。待琴鳴下定決心,便將無我劍立在岸旁,又將上衣、外套掛在劍鐔上,並褪下靴子一雙,二話不說就躍入潭中,意外的是潭水竟沒激起多大的波濤。琴鳴逕直往潭底游去,奮臂踏水間卻毫不費力,更令琴鳴詫異的是,水中光景並不隨著他下潛而黯淡。而當琴鳴繼續下潛,呼救的聲音逐漸清晰,光景也逐漸明朗,「水底居然像水面一樣反映出輪廓,這到底是?」好奇心驅使著琴鳴繼續朝下探究,而他也逐漸挨近「水面」之時。
「哇--哈--」琴鳴終破水面而出,大口地吸了口氣,接著調息。「這裡是什麼地方?」琴鳴四顧張望,雖然周邊景緻仍是一片樹海,情態雖然相似,但還是能辨認前後的異同。
正當琴鳴仍在顧盼之際,聽見了方才的呼救聲。而這次不同,琴鳴稍能認出聲音來由。「有沒有人……能幫幫我。」如是的話語又傳達至琴鳴耳邊,用虛弱的聲線擠送而出。著忙搜尋下,方視見有伶仃一人的身影,臥於潭湄。
「撐著!」琴鳴高聲喊道,便加疾游往該處。見那人側身瞥過琴鳴,唬了一跳,「哇!」的一聲,連忙拖著身子往內陸爬去,嘴裡咀嚼著:「呀--水鬼、水鬼!」
琴鳴當下沒法回話,對於他的誤會心裡不大好意思,便欲解開誤會,停下呼聲:「不是的……我是來幫你的!」
這句話如鎮定劑一般,暫時緩解了那人的恐慌,但仍未卸下心防。只見他喉頭有些顫抖,說道:「為什麼你是從水裡冒出來的,剛才、剛才湖面明明就沒有……任何動靜。」
端詳一番,可以推測此人約莫天命之年。一身樵夫打扮,但是遍體鱗傷,從散落的木材,還有相距甚近的峭壁看來,很有可能是從上頭跌落的。琴鳴一搆到陸地,順勢撐起上岸,狼狽地看了自己的身體一眼,說道:「大半夜游泳真不舒服,不過這裡倒是挺明亮的,到底是?」目光又掃向彼人,謂之語:「這我也不大明白,但我沒有惡意。先不說這個,你的傷勢很嚴重,不快點治療不行!」趕忙上前探視詳細。
用不著琴鳴訴說,自己的身體狀況誰會比親身明白?譬若風中殘燭,那人也有幾分覺悟,於是曰:「除非你有回春妙手的本事,不然我是……」話還沒說完,又咯血數次。「我是撐不了多久的。」
琴鳴胸內一陣緊,為的是他無能為力。「要是珣絪在就好了。」琴鳴如是想,又急切地問:「這附近有診所,或其他人居住嗎?說不定就……」
那人將手放到琴鳴肩上,示意他不用再說了,後又垂手低頭道:「謝謝你,年輕人。但是很遺憾,這座山林除了我們家以外沒有其他的民居。」琴鳴掩不住心慌的神情,又追問起他的居所和家人,只看他很是吃力地回覆:「我們家在那個方向,距離這裡大概五、六百公尺遠……」
琴鳴沒有等他把話講完,而是打斷他道:「行了!你先在這裡休息,我馬上去找你的家人來吧!」琴鳴沒有辦法,只得將心一忍,把傷者擱在這,找人求救。便折身欲跑,卻被那人牽住褲尾。
「我有一個請求……」他的聲音聽在琴鳴耳裡很是不捨,彷彿日薄西山昏鴉啼暮,漸消、漸沉。「帶上我走吧。回程的路很迂迴,至少讓我當你的嚮導。」
琴鳴跼蹐不安,匆匆回道:「但是你的傷勢不能貿然移動。」
「無所謂,我家只剩下我娘一個人,至少讓我撐到回去見老人家最後一面。」琴鳴面對他的請求,心裡接著是一陣酸楚,無非其悲切之思亦喚起琴鳴對自己母親的追念。出於矜愍,爰是扶之攜之,背之負之,逕往山林尋去。欲知後事如何,請見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