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
是時候回頭看看這些經典提問了。
琳達.諾克林所著的〈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一文從一九七一年發佈後就有許多回響。除了時間上可說是先鋒,這篇文章也點出當時的女性主義藝術史研究的其他問題,或者說是整體當時女性主義運動的問題。作為開疆闢土的論文,提出的證據自然信實且極具說服力,往往可以得到一些明白且直覺的因果關係;這些已足以啟發運動者,不過文中各個史料證據之間的關聯往往才是關鍵所在。 近期喚起大家對這篇文章注意的消息,是二零一七年諾克林去世、以及隔年迪奧為了紀念諾克林,推出印有文章標題的衣著。此作法招致消費女性主義的批評,然而諾克林當初撰寫此文的目的,正是要為七八零年代的女性主義補足理論面缺乏的基礎;以諾克林對現代藝術的認識,應不會排斥這樣的商業宣傳。在這裡不妨把論文視作宣傳的back up。
回到正題,那麼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令人驚訝的,諾克林並沒有否認確實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或者說,沒那麼偉大。這個句式在文章中反覆出現)但詳細檢視造成此情形的成因,可以發現是因為制度與社會結構造成的性別不平等所致。而性別問題往往又被諸多迷思覆蓋掉隱而不顯。
在破除這些迷思後,諾克林詳細檢視羅莎.邦賀這個經典個案。即使力圖打破成規、藉著自身的藝術才華獲得盛名,羅莎在很多地方仍不得不對自己的「特立獨行」作澄清與辯護:我沒有那麼「女性主義」。那更何況是其他眾多的女性,在環境不鼓勵又有許多阻力的情形下放棄追求藝術的道路?
得先敘明這篇文章網路上已有許多相關資源。本文可說是文章翻譯、摘要或讀書筆記,章節標題大致上跟著原文走,由於顧及文章內在邏輯的連貫性,只有略去部分舉例的地方。為求簡潔,人名有超連結提供至維基百科頁面、部分額外的參考資料可見嵌入文章。另外難說不會有誤譯的情況,若有發現還請不吝指教。
提問、答問與詰問
「為何沒有...?」這樣聽起來像激問句的提問,諾克林認為在諸多情境中往往蘊含著先入之見的假設,且我們幾乎不曾懷疑就自然而然地接受。「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女性在藝術史上確實缺乏代表人物,但這樣的提問背後的預設是女性沒有能力成就。對此問題,有些女性主義陣營試著作出回應。但回應的方式諾克林並非完全認同。
第一種是找到長久以來較被忽略的女性藝術家來補足例證,並且呈現她們與其他藝術家不同的個性,好證明她們能與藝術大師的作品能夠平起平坐。如對真蒂萊希的研究。然而諾克林認為這樣的回應方式無助於回應此提問,反而加強其負面預設。畢竟若需特別關注,則表示女性藝術家的才能並非突出到引人注目。
第二種回應是認為女性藝術家有著相似的生活經驗與社群,或者有某種屬於女性的「偉大」可以當作內部群體的衡量標準。但顯然綜觀歷史上的女性藝術家,這類的女性藝術家社群並不存在。女性藝術家究竟是受她們同時代的同儕影響來得多,而非跨時代的女性藝術家有某種共相。
第三種回應方式是強調女性藝術家有某種別於男性藝術家的特質,通常是較為內省、更專於向內探索,或者在處理題材上更為細緻。不過這種說法讓人疑惑的是,這些特質往在我們熟悉的男性藝術家身上也有所體現。誰能比
雷東更向內探索、比
柯洛處理顏料更為細緻?
藉由對三種回應方式的分析,諾克林指出真正的問題並不在何謂「女性的」,而是在大眾長久以來對藝術的誤解:即藝術是個人情感、生活的轉譯或表現。然而藝術是必須經過學習的,有其一套既定的形式,必須經由傳習學問、師徒制或個人長期的實驗來獲致。它是更為物質性的語言,體現在畫布或雕塑材料甚至金屬上。而非人人口中傳誦的傳奇故事。
天份的迷思
故提問的重點並不在於女性兩個字。而是在提問背後潛藏很多對藝術的定見,以及許多根深柢固、不曾被挑戰且廣為接受的觀念。尤其是見諸於許多專文、傳記中對偉大藝術家的迷思:這些天才從出生時就有成為卓越的天份。
這可以在許多偉大藝術家的生平都有相似的敘事模板發現。如在少年時玩世不恭的時期(通常是天真且無憂無慮的牧羊少年),偶然被當代的大師發現有良好的天賦,轉而走上藝術的道路。如瓦薩利在《藝術家名人傳》設定的傳承敘事,
喬托被契馬布耶發掘。
若在Google上搜尋喬托,無論內容農場或較為正式的文章,幾乎都會附上喬托早期被契馬布耶發現的故事,來源便是《藝術家名人傳》。這篇風傳媒的文章很好的介紹喬托如何開創繪畫的新時代。
這些故事可能有一點點真實性,但大概有更多早慧卻未有良好發展的失敗案例。而藝術史家不會書寫進藝術史裡。諾克林尤其提及畢卡索,許多人研究他的早慧(以十五歲的年紀通過藝術學院的考試)以及父親的藝術專職對畢卡索的影響。「但如果畢卡索是女性呢?他的父親還會投注一樣的心力與願景栽培她嗎?」
這些故事無例外地強調「奇蹟」。尤其在十九世紀將藝術提升到半宗教地位的影響下,藝術家彷彿都要克服家庭的阻撓與社會壓迫,抵禦一切不利因素最後功成名就(雖然不幸地多半在死後)有如現代的聖徒傳。如梵谷、高更、塞尚、羅特列克。
諾克林要強調的是,在這樣的敘事中,似乎無論藝術家所處的社會環境如何,最主要仍是憑藉「天份」克服一切,其餘的背景脈絡僅僅只是次要的。但這樣的迷思很容易造成我們在檢視藝術成就時,將默默無名或不成功歸因到沒有天份。那便很容易認為之所以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是因為女性沒有天份。然而環境與背景真的只是次要的嗎?
若以將制度與社會的影響通盤考量,像是去探究藝術家的出身階級與社會背景、家族本身是否就從事藝術相關行業等等因素的話,會發現子承父業影響甚鉅,如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或甚至當代如畢卡索。在此諾克林也稍具挑釁意味地舉例,若我們檢視貴族階級的藝術產出,我們能得到與提問相似的結論:並沒有偉大的藝術家出身自貴族。
照理來說,貴族作為藝術最主要的贊助者、且多數時候也被鼓勵參與藝術產製,為何產出的作品往往只有業餘程度?諾克林舉例道,維多利亞女皇及其皇子一起與當時的知名畫家
藍道西爾習畫,卻也沒有成為偉大的藝術家。難道也是因為貴族與女性一樣沒有藝術天份嗎?顯然不是這樣。更可能的原因是貴族與女性投入藝術專業是不可想像的。社會對他們身分的期待是,他們必須將生活貢獻給社交活動。
藉由提問「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我們可以瞭解藝術並非單純是有天賦的人隨興所至進行的活動,而是受到天才迷思、藝術市場、社會組織以及藝術相關機構(藝術學院、贊助系統、藝術研究)的影響。
裸體的問題
故至此可以確認,回答「為何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的關鍵不在天份的有無,而是在為何社會制度不允許,或不鼓勵社會中的某階級、團體、個人去鑽研藝術。諾克林先從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女性能否觀察裸體模特兒來學習素描、臨摹或創作?
裸體在藝術史的意義重大。在西方藝術史的畫科分類中,裸體往往是一幅作品能否呈現崇高宏偉氛圍的關鍵,甚至是歷史畫(按:學院派分類中最高等級的畫科)的重要元素,如十八世紀
大衛的諸多歷史畫。而裸體素描也是藝術的基本訓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有些私人藝術學院與藝術家已經嘗試採用裸體模特兒的同時,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直至十九世紀末仍然不採納。
考察藝術家再現的臨摹或寫生情景,如林布蘭的作品出現委託人與畫家討論如何描摹女性模特兒的情景,或大衛的作坊中一群男學生正努力描摹男性模特兒。幾乎毫無例外出現的都是男性藝術家。學院的訓練過程從仿畫到描繪真實裸體,少了最終階段裸體素描訓練,造成除非女性藝術家的才能特別傑出,不然往往只能侷限於較次級的畫科如靜物畫、風景畫與風俗畫。
這類創作過程的再現,幾乎都只有出現女性做為被觀視的客體,也就是作為裸體模特兒,而沒有相反的情境。其中可以表現這個禁忌的最好例子,是佐法尼於繪製的倫敦皇家藝術學院成員的集體肖像。畫面上出現眾多男性成員,在畫的右半部有兩位男性裸體模特兒。而唯一的女性成員
安潔莉卡.考夫曼,為求得體竟只以牆上的肖像畫來代表出席。直到十九世紀末,我們才能在
列賓的工作坊與俄羅斯的寫實主義藝術圈,發現女性學徒透過裸體模特兒習畫的例子。
在學習藝術的階段中,女性不平等地被禁止採用裸體模特兒,若再全面審視制度的情況能更感受到女性受歧視的情形。以法國為例,法國設有藝術學院栽培學生,且設置獎項、獎學金與學徒制度來培養藝術家。但這些幫助對女性來說往往是不可想像的。
十九世紀的法國已經是普遍會想像有較多女性藝術家的時代。但根據世紀中葉較為樂觀的估計,女性藝術家的比例仍只有男性的三分之一;當時的官方沙龍展總認為「女性不會是專業藝術家」而禁止女性參展;法國藝術學院的官方委託案,竟只有百分之七的比率由女性藝術家拿下,其中恐怕有許多大概不是什麼大案子。最後,
榮譽勳章更是沒有女性得到過。
在各方面都未能給予足夠的支持,甚至禁止的情況下,實在很難想像仍有女性能夠打破限制努力鑽研藝術。而往後當女性在藝術市場上有足夠的競爭能力,已經是十九世紀七零年代整個贊助制度與學院體制漸漸喪失影響力時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