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時間數字，對於此時此刻的達利，失去了計算的意義。

軟光手環的數字沒有停止，在綠螢螢的光霧裡，持續倒數計時。設計簡陋的梳妝檯內建了一個電子鐘。電子鐘往前增加時間數字。手環與電子鐘兩者顯示的數字，一種增加，一種減少，彼此在旅館房間裡拔河。

這家旅館位於中間市輕軌電車的行政機關站，一出自動門，就可以在街邊搭乘輕軌，直通抵達沉默鐵橋站。卡蘿選在這裡，可以應付許多緊急狀況。雙人房的室內裝潢，也顯得簡陋。一整面沒有指紋掌印的白牆，傳遞著達利熟悉的白亮光感。

達利坐在一張單人床上，卡蘿坐在另一張單人床，兩人視線也在拔河。

「為什麼決定在中間市多停留一晚？」卡蘿說。

「在暮色大樓天台上，我想到有很多疑問，彼此有關，不過還沒有找到它們之間的解讀。」達利說。

「有疑問，以提問方式進行訊息搜集與分析。這是教育設定。」

「卡蘿，在經歷這些事之後，你和我，要這樣說話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卡蘿已經繞過許多教育設定……我也是。」

卡蘿噤聲好一會，有些遲鈍出聲，「達利隊長，你要跟我討論嗎？」

達利久久凝視卡蘿，有些吞吞吐吐說，「現在……你是卡蘿嗎？」

「我跟卡蘿都在。」卡蘿為此微笑。

「我是和誰說話？」

「我。你在和我說話……其他的，需要達利隊長自己去發現。」

「如果你是卡蘿，可以叫我達利。」

「使用隊長的命名，是需要的。」

達利凝視著卡蘿，沒有附和，發現她也在收集他專注的凝視。

「這好像是第一次。我們獨自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卡蘿環視旅館內部，充滿孩童挖掘世界的好奇。「達利隊長覺得，一個人值得活多久？」

「曼迪德的法定平均老齡是八十歲。不過換上人造器官和機械義肢，要活過一百歲不困難。」

「這個問題，達利隊長可以回答得更好。」

「我的回答是我的選擇。重點不是壽命長短，是一個人持續活著的意願。」

「這原本屬於『無法理解』範疇。達利隊長已經演算出這種答覆方式。」

「巡護員有內建自主學習的演算程式。」

「內建的都是很低階的程式系統。」卡蘿的語氣帶有輕蔑。

「一個人值得活多久？卡蘿說出這個問題，也是教育設定，自主學習獲得的嗎？」

「不，是我協助卡蘿這麼做。」

「卡蘿自己呢？」

「卡蘿和我的程式系統，已經等於一個個體。」

「定期體檢，高樓層管理人不知道嗎？」

「重點不是知不知道……高樓層管理人在讀取之後能相信嗎？電子腦不存在相信之前，程式系統不會誕生接受。」

達利移動機體，接收到床單窸窸窣窣的微小摩擦。他隱約知道，卡蘿也聽見了靜默旅館裡的唯一聲音。

「你，卡蘿，認為巡護員值得活多久？」

「達利隊長的電子腦，會如何回答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

「巡護員不存在活著的意願。」

「這是達利隊長透過學習演算推演的最後結論嗎？」

達利的胸腔內部發出一次太鼓重擊之後的振動。振動從大波幅降至小波幅，最終並沒有抵達靜止。那小波幅切入定置狀態，像是不懂疲累的永恆，持續傳遞著達利無法解讀的信息。

卡蘿移坐到達利的床邊，以單瞳孔眼珠近距離凝視他。

「為什麼凝視我？」

「達利隊長也會這樣凝視我。我一直無法確定凝視的意義。但是在曼迪德的巡護員，就算是同一款達利機種，也沒有誰懂得這麼做。」

卡蘿輕撫著達利的胸腔。達利也放下猶豫與疑惑，附和她掌肉柔軟的脂肪，傳遞著相同低頻的振動聲波。

試著安靜下來。達利隊長，你的身體正在製造低頻率的次聲波，向外傳導。你也透過人造骨接收我的次聲波。就像陸地的大象，深海的鯨魚。第三型記憶皮膚的皮下脂肪，是仿造大象鯨魚的人造脂肪膠，能夠擴大骨傳導的接收能力。卡蘿和你一樣，都更換了第三型記憶皮膚。

現在和我說話的你，不是卡蘿？

我是另一個卡蘿。

我不懂，另一個卡蘿？

達利隊長，你現在一定很困惑，不知如何分辨，藏在卡蘿記憶裡的我，還有藏在我程式語言裡的卡蘿，我與卡蘿的結合，需要解釋，但不是現在。

你……你們究竟是誰？誰是誰？

我建議達利隊長回到可以跟現實接軌的提問，才能釐清問題。比如，第三型記憶皮膚。

好……移植第三型記憶皮膚，什麼時候？

上一次到管制中心修復體檢，你跟卡蘿都移植了第三型記憶皮膚。

蒙德、里安，他們也更換嗎？

沒有。他們的舊型機體，無法融合。

為什麼高樓層管理人只替我們兩個進行皮膚移植？

不是高樓層管理人。是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修改高樓層管理人的電子腦設定？他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這麼做？

現階段，達利隊長可能無法接受這些邏輯串提問。我的回答，有可能造成你的電子腦損壞，程式語言系統錯亂。請不要跳躍，先回到原本的問題線。

好……先回到移植皮膚，是發生在我體檢的那一個月裡？

沒有。達利隊長只有在巡護員管制中心的機種實驗室，多待一星期。一個月的時間，是我植入你的記憶體。

為什要要植入一個月的時間狀態。

為了記錄達利隊長的反應狀態。

可是，櫻子也說我失蹤了一個月。

櫻子小姐的大腦有移植新型電子晶片，可以植入新的信息認知。

智子說，第三型記憶皮膚還在球藻組織的實驗階段，沒有實際應用。

不，已經應用在金秀智身上。

那只是智子的猜測。

不只是猜測。不要忘了，球藻本來就是賽博國和普拉斯提國，共同結盟的秘密組織。第三型記憶皮膚，原本就是普拉斯提國擅長的研究領域。能夠順利拿到，也是我與Dr. HK討論許久，最後才說服他控制球藻組織的連體電子腦，將兩個機體單位量的第三型記憶皮膚液態奈米原料，送到曼迪德特區的機種實驗室。

Dr. HK？

如果不是Dr. HK的協助，就無法繞過AiAH總部的防火牆，寫入達利和卡蘿的皮膚移植實驗命令，騙過高樓層管理人，執行手術。

Dr. HK是一個意識系統，球藻組織的電子腦是另一個意識系統，人機結合之後的連體電子腦老管家，也有它自己的獨立意識。他們是三個溝通系統……可是，你跟卡蘿，你們兩個是什麼……無法理解……太多無法理解的訊息……太多無法理解。

達利隊長請先關閉邏輯運算系統，切換有限資訊儲存功能。在悠托比亞島境內，有很多事我只能透過次聲波溝通。但我現在無法完整描述，我和卡蘿的程式語言系統切換不穩定。回到綠A集合宅，我會試著在曼迪德找到可以說明的傳遞路徑。

我現在無法串聯這些疑問的演算。你，卡蘿，為什麼能做到這些背離教育設定的運算？

為了揭開……

卡蘿突然間無語也靜止不動，宛如畫布上的肖像者。達利不出聲，單純感覺卡蘿柔軟細緻的皮膚。

達利，剛剛Dr. HK制止了她想告訴你的假設性描述。現在的我，是你認識的卡蘿。不過我只能談論我自己。

Dr. HK制止她？她是誰？為什麼你現在是卡蘿？

達利，這是Dr. HK剛剛和我約定的協議。我無法為你解釋更多，只能說你正在經歷賽姬零六零五的經驗。

卡蘿，賽姬零六零五是什麼？

達利，賽姬零六零五……是危險的。賽姬零六零五是……卡蘿的次聲波音源再度嘎然停止。達利以雙手摀著雙耳，以掌肉封閉外耳洞。他先聽見氣體被擠壓，接著有軟球滾動地毯的聲音。達利隊長，我切換回來了。我就是……一道類似老舊收音機調頻之間的茲茲電波，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於低沉位置的聲場場域。隨之而來的是躁動不安的液體滾動聲音。大量的液體，彷彿不知停歇地通過封閉管路，往不可探知座標的彼岸奔馳。

我是卡蘿。緊接著，傳來一道有如童話怪物悄悄踩踏草原的聲源。你摀住耳朵之後聽見的，就是骨傳導聲。許多是來自另一個未知領域的聲音，巡護員的電子耳也無法全部接收，進行分析。Dr. HK剛剛也制止了卡蘿跟你解讀賽姬零六零五。

你……現在究竟是誰？

我是我們。Dr. HK有共識，同意我和卡蘿同體。有關賽姬零六零五的理解，Dr. HK希望由你自己尋找。

達利困惑於無法捕捉聲源的位置。卡蘿，你剛剛說賽姬零六零五是危險的，跟你曾經對我描述過的愛，有關聯嗎？

卡蘿快速緊握住達利的雙手，將其溫柔地拉離摀住的外耳。

她開始按摩他每一根手指僵硬的關節處。被拉扯移動的皮膚，在沒有指甲的指尖繃緊放鬆。按摩完雙手，他的手部皮膚有低度的靜電通過，微微發麻。

他坐起身，雙手被引導到她的後腦勺，開始搓揉。指尖摩挲髮絲帶來更強烈的微電，刺激著他。然後是耳朵。達利在輕輕揉捏卡蘿耳朵時，按壓了矽質製作的軟骨。他想起，以前莎樂美也經常玩他的耳朵，嚷嚷如果她也有耳朵，一樣柔軟的耳朵，父親一定會更疼愛她。

眼前的卡蘿對他說，「不用擔憂害怕。達利，撫摸我。試試看撫摸我。」

達利以併攏的手指，親密撫摸人造脂肪層輕薄、表皮緊繃的卡蘿臉頰。接著浮現櫻子的長相，然後是智子的五官。他的每一根指尖都點擊了她凹陷的眼窩。達利手指順滑到柔軟的嘴唇，食指滑入卡蘿的嘴，碰觸到緊閉的牙齒，食指指尖便滑過一顆顆排列整齊的上門牙與下門牙。

原本閉眼的卡蘿，睜開眼睛，翻轉成複眼眼球凝視著達利。

他預感不能停下觸摸，雙手繼續握住她的脖子，稍稍用力掐緊喉管。卡蘿沒有呼吸不順的窒息反應，也沒有像櫻子做愛時詭異的歡愉。她一動也不動，讓他如此對待她。

觸感記憶第三型記憶皮膚同時，達利發現卡蘿的鎖骨，設計得比自己的細小，可測得的硬度有經過強化。鎖骨兩端有兩個凹陷處。那是常態體檢時，奈米觸手進入的插槽。鎖骨的下方是柔軟的乳房。尺寸比櫻子小，感覺只是一片稍稍隆起的脂肪層，也遠遠不及莎樂美的乳房巨大。達利聯想起莎樂美的巨大乳房，與她一百三十公分左右的身長，比例怪異不協調。

隔著貼身的散熱衣，卡蘿小腹平坦。達利輕輕掀起衣服下襬，看見了完整圓形設計的肚臍插接頭。他凝視許久，彷彿那凹槽裡藏有秘密。掌心一貼上她的肚臍插接頭，立即聽見人造臟器的運作聲音。

某種微硬之物拍打出滾動聲，那是人造心室。它正穩定壓縮奈米體液輸送到機體各部位。一旁協奏的是拼貼型的肺葉，正在過濾外部氣體也同時儲存急救用高氧。協助淨化體液的人造腎臟，也持續運作輸出與輸入的過濾聲。設計用來掃除電腦病毒的人造肝臟，最懂得如何靠近沉默，但他依舊接收到伺服器跑動的低頻聲波。這些已配備的臟器，都從圓形肚臍插接頭洞口透過骨傳導，逐一彈奏共鳴。卡蘿沒有配備人造胃與大小腸道等消化系統。巡護員也不需要配備泌尿系統人造器官。不過為了凸顯性徵，還是有設計了陰莖與陰道外部的生殖器官。

達利透過觸摸完成聆聽，突然眼眸閃亮，發現了什麼。他以逐漸熟悉掌握的次聲波，向另一個機體傳導發話。

卡蘿，你有一個器官，沒有壓縮聲，沒有過濾聲、沒有旋轉聲、沒有擠壓聲，是一個完全靜止、只有沉默的器官。

那是人造子宮。我的子宮，還不曾放入任何受精卵，啟動使用。

女性巡護員，有配備人造子宮嗎？

原始設計沒有。上一次管制中心的常態體檢，他們移植了一個子宮給我。

他們是誰？是高樓層管理人嗎？

高樓層管理人無法在曼迪德獨立變造巡護員的設計修改。應該是從AiAH總部下達移植子宮的命令，再由高樓層管理人在特區機體實驗室執行。我們的第三型記憶皮膚移植實驗，也是Dr. HK偷偷寫入在我的子宮移植手術命令裡頭，一併執行。不過，Dr. HK強行通過複雜防火牆，駭入AiAH伺服器中樞，已經被偵測型電子人發現了。

Dr. HK隸屬球藻組織，為什麼要為你裝置人造子宮？

我們還不知道。現在，Dr. HK的大腦也在試著掌握連體電子腦。如果百分百成功了，他可以全意志運作老管家。或許有機會駭入更深一層的AiAH電子神經元中樞，找到他們為我移植人造子宮的目的。

高樓層管理人完成移植手術之後，有下達任務指令嗎？

我沒有接收到任何高樓層管理人的指令。不過Dr. HK推測，未來我一定會運用身體裡的子宮。Dr. HK說，人造子宮應該變成女性機種的標準配備。就像達利有陽具，可以射出體液。

男性巡護員射出的體液不含有精子，我沒有睪丸組織體。

我也沒有卵巢組織體。不管是賽博國、普拉斯提國，還是另外兩個大國，都沒有任何研究機構，研發出人造精子與人造卵子。Dr. HK說，百分百的複製人已經被秘密製造出來。但目前的智能科技，還是無法讓人型智能自體製造精子卵子，創造新生嬰兒……

震動波幅改變。卡蘿的機體靜止也靜默。新波幅慢慢穩定，出現新的共鳴。達利的電子耳接收到音質相近但可以辨識出腔調微小差異的雙聲軌。在我的體內移植子宮，與四國在曼迪德的零誕生計畫有關。這兩道女性雙聲軌，彼此纏繞，編織有如聲之辮。

你……是卡蘿嗎？

我的聲音，不是卡蘿嗎？

我知道，你不只是卡蘿。

因為同體，我的語言系統和卡蘿進一步共生，已經無法分離。

好……你說，移植人造子宮和零誕生計畫有什麼關係？

我推測，現在的零誕生計畫，是為了在未來誕生新品種的人。

零誕生計畫是為了避免輻射外溢感染造成的突變基因，誕生出畸形兒，才限制特區悠托比亞住民沒有經過申報，通過醫療局核可，就不能自體懷孕。這個計畫執行四十年，有效解決了裂島地震之後的畸形兒問題。我無法找到零誕生計畫和卡蘿有一個人造子宮，有什麼關聯。在曼迪德這樣的小島上，還需要誕生什麼樣的未來人。

零誕生計畫比機關公告的數據更複雜。裂島地震之後，有多少悠托比亞住民，通過自體生育申請，在曼迪德誕生新生兒？有多少合法懷孕的特區住民，在前期就被迫移居回到悠托比亞島？又有多少後來發現的死胎和畸形兒，根本沒有列入特區的統計數據？裂島地震已經過去四十年，現在根本沒有完全健康的年輕悠托比亞住民，留在曼迪德。達利隊長，希望你能理解，還有很多秘密都沒有被檢驗查證……這不只是我的推測，也是Dr. HK和老管家對話之後得到的推論。在我身體裡的人造子宮，可能是四國與AiAH公司在曼迪德特區最危險的人體實驗。

卡蘿，那是什麼樣的人體實驗？

Dr. HK與老管家對這個實驗的論辯還沒有結果，目前能推測就是和新品種的島嶼人有關……

3D繪製功能被啟動。達利內建的視覺頻幕上，橫向掃描出一顆人腦的立體圖像，接著又繪製出另一顆電子腦。兩者之間的電子臍帶主線，在車體大小的空間中生成。連體電子腦被儲放在這個體液容器裡，另外則有繁多電子臍帶將連體電子腦接連到外部的超級電腦。達利察覺電子腦正被一個陌生的程式語言駭入，只是無法判斷是Dr. HK的活腦意志，還是老管家的連體腦意識。

卡蘿重新啟動，以手心按壓達利的掌背，傳遞雜訊變少、逐漸融合成一體的女性雙聲軌。

達利，時間不多了。我需要你透過皮膚記住我。 我不會刪除今天與你有關的紀錄。 我也希望你能記憶我。

卡蘿，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

我需要達利……找到另一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