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29|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台灣原創奇幻單本完結《王族守靈夜》4

    四、水光中的回憶
    翠夫人宣布,後天傍晚雅思明就要出殯。
    而今晚入夜後,宮內的重臣、要將、隨侍人員,還有從遠地趕來奔喪的皇族成員們,全都跟在手持燈籠的僧侶後方走著。燈籠垂掛在高聳的竹架尖端,彷彿宇宙中的唯一星點。沙藍諾人相信死者的靈魂會跟隨著這些燈籠,在離開人間的最後一段時間中,找到自己的歸途。
    厚重的夜雲覆蓋在平頂闊窗的宮殿建築上。方正而疏落的各幢殿堂,彼此保持著遠遠的距離,大殿之間則由矮房、廊道、疏落的林徑、行跨天際的城牆所填補。深遠的樓影一重重地投射在水池、蔭道與長廊的磚瓦上,雜沓腳步聲交雜在平靜的祝禱文之中,讓冬日的夜鳥也不禁哀怨地鳴叫起來。
    身著白袍的年輕祭司,正舉著象徵公主靈魂的一幢黑紗走在最前方,五十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一一穿越了五座殿廳,四處可見城牆上的黑曜石顆粒正隱隱閃爍。
    克萊納走在陪靈隊伍的最後方,遠遠落在皇族與要臣之後。
    死訊發布時,他正佇立在北沙藍諾的丘陵地上,和神使們一起預測除夕夜晚的風向。來自沙藍諾的使者一宣讀噩耗詔書,克萊納跪地致哀,率先脫去了頭盔。而刺眼的午後豔陽,就趁著這個空檔盲了他的眼睛。
    當時,山嵐凶猛地撲咬著所有人的睫毛,不過,克萊納並沒有給自己落淚的理由。
    「將軍,您要回去奔喪嗎?」一位朋友當場針對他提問時,克萊納的腦中甚至還一片空白。
    回去看看吧!他是這麼想的。
    而五年前,克萊納被調遣到北沙藍諾駐守時,也是抱著這種心情。
    「去看看也好。」這是他對沙藍諾皇族、內閣大臣、親衛隊監察長所提出的共同軍令的回應。許多人甚至以為他在演戲,他們原本以為,克萊納只是在用一貫溫和的表情來表達抗議。然而,從接到軍令的那一刻開始,某種讓人猜不透的表情,就如面具般黏附在克萊納的臉龐上,除也除不掉了。
    別人讀不懂他的表情,他也學著不去在意別人的。克萊納的表情變得平淡而難懂,他也不想再多費工夫與人交心。
    抵達北沙藍諾之後,克萊納也改變了寫日記的習慣。 既然雅思明已從他的工作職務中消失,公主的名字也不再出現在克萊納的私人日記中,取而代之的,是偉大的沙藍諾之名、新的軍務細節,還有每日的飲食與體能訓練紀錄。
    克萊納迷上了收集金屬頭盔與面具,雖然那有些沉重悶熱,他卻可以盡情在頭盔裡嘯喊著軍操令,能恣意地扭曲臉孔,更不需在意紊亂的髮絲與溼糊的汗水。每一天,他都抬頭挺胸地在操練場上策馬衝刺,誰也看不清他的臉。
    然而,今天的巡靈儀式無法戴著金屬面罩,克萊納感到有些不安。如今重回舊地,克萊納不免擔心自己會太過觸景傷情。他已經有五年未曾再見過宮殿裡的某些角落。
    祭司和僧侶的歌聲從前頭飄了過來,在清透的夜色裡顯得特別動聽。他們唱的,多半是獻給死神的歌謠。
    在失落大陸的傳說中,德昂女神是與冥神克魯夏共結連理的。正義女神與死神的婚姻,總是帶給德昂教徒無限的想像。死神,對於克萊納來說就像是熟悉的老友,一位親切的老友,因為,祂總是輕易地鬆脫他的手。
    克萊納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在十五年前的某個夏夜。那是個炙熱難耐的夏夜,就連最冷靜的刺客都想蠢蠢欲動。
    凌晨四點,第二親衛隊護送著旅遊歸來的皇族,步行經過北殿長廊。
    克萊納年方二十歲,成為正式隊士還不滿兩年。那晚,他跟著眾隊士往前走,還記得一陣夜風突然吹過前方莎皇后的披風,上面的星斗綴飾泛起一陣光澤。接著,廊上的十五個白燈籠立刻全滅。克萊納像隻鬥犬般俯身往前衝,將公主護到身後的那瞬間,敵人的血便噴進他眼裡。瞇起眼,他咬牙將小公主抱了起來,往內廊拐去。
    「殿下,待在這裡。」他甚至沒能好好把話說完,就急著跑回人影雜沓的廊上。
    「皇后陛下呢?」一片漆黑之中,有人問著,但話聲還沒落畢,克萊納就聽到人體倒下的悶重聲音。
    霎時間,有人從後方握住了他的劍鞘。
    克萊納往後一踢,卻翻倒在對方腳下。他急忙挺腰躍起,踢斷了那人的頸椎,雙手往地面找劍。
    克萊納觸到了溼黏的血液與那片深藍如夜的軍用披風,他突感胸口一陣脹痛,不知打哪飛來的暗器正鑽向他的鎖骨。就在克萊納恍惚之際,披風的主人持刀刺向了他。
    對方是親衛隊的人。
    「有內奸!」二十歲的克萊納仰首嘶喊著。他慌亂地站起來,揮劍砍向敵人的軀幹,敵人的血液也一次次地噴濺在他的藍色瞳孔上。一片腥臭的黑色,如巨獸般撲倒了他。
    「有內奸!」克萊納忍住劇痛高喊,但再也沒人能回答他了。
    那是當朝皇室所遭遇的第一次政變。莎皇后當場斃命,國王陛下則傷心欲絕,日漸病弱憔悴。
    當年輕的克萊納再度睜開眼時,輝煌如金的陽光也迎面襲來。他能嗅到自己胸上的大塊血斑,每吸一口氣都痛徹心肺。克萊納這才了解到,自己還活著。
    如果死了的話,才不會這麼痛呢! 克萊納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正滑過眼角,朦朧的光線之中,才五歲的雅思明正凝視著自己。
    透過公主紛亂的瀏海,他看見她堅毅的雙眼與羽毛般的眼睫。雅思明蹲在他身邊,使勁地伸展雙臂壓住他的傷口。
    血,將她小巧的指甲染成了酒紅色。
    克萊納伸掌按住胸口的箭,也握住了雅思明的那雙小手。
    他努力從喉嚨深處擠出急切的嗓聲。「公主殿下,您還好嗎?受傷了嗎?」
    「不痛了,不痛了。」雅思明非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閉起了琥珀般的雙眼安撫著他。「阿克……」她用親暱卻沉重的童稚嗓音問道:「我們死了嗎?」
    被喚作阿克的年輕騎士,哭出了聲。
    他喘著氣勉強坐起。廊上,滿地的屍體映入眼底。一陣巨大的空虛與罪惡感,如寒空的碎片般刺入他的身體。
    「阿克,我們死了嗎?」小雅思明又問道。
    「沒有,我們活著……我們還活著。」
    雅思明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死了?一定是因為所有人都倒在血泊裡,才給她這種錯覺吧?克萊納雙手掩面,號哭起來。
    「殿下,對不起……對不起……」
    而這位公主僅是緩緩往前,用力地抱住他。克萊納的手被她的雙臂所禁錮,無法動彈,他發抖著,貪婪地吸吐黎明的鮮涼空氣。
    淡金色的曙光如棉絮似地,在遠端狂暴的海洋上空攪拌。
    ※※
    「最好別讓人發現你沒去巡靈。」潔斯對叡辛說。
    無奈地背對著她,叡辛透過鏡子戴起了紙面具,打量著自己。
    「我不知道沙藍諾人那麼愛面具。」
    「不,是因為歌頓王朝愛面具,這是受文化影響的關係。」潔斯不忘機會教育。「你知道,當歌頓王建立沙藍諾城時,也一併把自己的文化建設帶了進來,不像萊欽城,他們總認為我們是個野蠻的土財主城。」
    「我一向都在歷史課睡著的。」叡辛聳了聳肩,看見鏡中那個傲氣的自己時,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種詭異的勝利感。
    他喜歡自己這透明卻也深沉的綠眼,它們擅於應對別人的目光,當別人怎麼看待它們,它們也就用同樣的態度回視過去,彷彿鏡子般直接。就像潔斯總認為叡辛是個淺薄的愚昧男孩,而他也不想多加證明什麼。
    因為,這世界上總是會有人覺得他聰明。例如,雅思明。 雖然與她相處的時間十分短暫,那幾小時的回憶卻好比紙卷上溼透的水花,一路蔓延暈染,搞得叡辛的心頭一片昏沉。
    他抿了抿脣,望著鏡像的同時,也察覺到了潔斯落在後頭的嚴苛視線。
    「你最好多複習點歷史。」潔斯用那又厚又低的女教師口吻說,硬是將叡辛的好動思緒拖回正軌。「現在就開始,我把綠皮書帶來了,好好研讀,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這可真是個嚴重的威脅。叡辛抽過眼神和她對望,而她就像是早有準備似地板起臉孔。
    「殿下,您或許還沒聽說,但我已經聽到了風聲。」潔斯揚起了聲調。「歌頓軍政府這兩天就會派將領來參加葬禮了。好歹沙藍諾皇室也有著部分歌頓血統,雖說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沙藍諾皇族,不過,早在幾代之前,這些沙藍諾皇族都是歌頓一脈相傳的血統。他們這次來,也是有認親和傳承的意味在吧!」
    「建議若歌頓真的派人來了,你要保持低調冷靜,就讓沙藍諾王族去應付即可。」潔斯用那張空白的臉提醒著叡辛。「你應該當個局外人好好觀察並提防每個人,而不是要討好任何人,或幫誰出頭。」
    「我只是想要替我們的萊欽城找個盟友而已。」叡辛辯解道:「這不是妳教我的嗎?」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所以才擔心。」潔斯平靜地答:「就算你接近那個宮女或那個將軍又有什麼用?跟這些不重要的傢伙廝混,別人只會把你說得很難聽。」
    「什麼那個宮女、那個將軍的,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記得,卻在這邊叫我別接近他們!」
    「你現在需要的是替萊欽城的未來著想,克萊納又能幫你什麼?等到喪禮辦完他就會回北沙藍諾去了。克萊納原本就只是一個過氣的軍人,你不知道嗎?五年前,他們就是怕雅思明和他走得太近,才把他調去北方。」潔斯又用那種世故而豁達的表情俯視著椅子上的叡辛。
    這次,叡辛是真的生氣了。
    「妳竟然拿那些八卦來勸我……別用那種語氣隨便論斷人。如果沒事的話,讓我獨自靜一靜。」
    潔斯識相地告退,把叡辛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就在這秒開始,他開始想著,雅思明為什麼會死呢?這鐵定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計畫。
    是誰的計畫呢?
    「雅思明,是妳的計畫嗎?」叡辛問著窗外的暗夜。
    「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了。」在桌上留了外出紙條,叡辛悄悄溜出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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