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意風一次又一次盤查所有他能想得起的環節,慎重仔細。
他們已經五年多沒有試過請神了,上次的失敗直接而徹底,也讓他乾脆放棄了請神的念頭,他從來不多做徒勞之事。
但這次他照著蘇雨所說,在下午三點整,面朝西北方向設下祭壇,準備了三樣供果、葷食和糕點,和路愉寧一起等著天降落雷,視線不時從祭壇掃向天空,最終又總以和對方緊張投來的一眼互視作結。
更過去幾步站著蘇雨跟白聿,現下他們已經毫無其他辦法,距離路小西的生日只剩不到二個月,綠妖消失之後再無其他消息,無疑是進了魔王肚子,那麼他的力量增長也只是眨眼間的事,他們本就不奢望能憑著這幾個凡人獨力對抗魔王,如果能請到神明相助,那麼至少能夠多幾分希望。
四個人安靜的等了好一陣子,藍天清澈無雲,一點下雲的跡象都沒有,左意風強壓著焦慮,在他幾乎就要忍不住張口說些什麼之前,一道悶雷平空落下,左意風馬上點起一柱香,仰頭望著依然無雲的天,對落雨的期待不自覺大了幾分。
雖然確實記得五年前他們嘗試請神的那一天,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他從正午一路請到深夜才終於放棄。
當時絕望的心情,自己直到現在還記得,若不是之後出現了幾個現在可以稱為好兄弟的朋友幫忙,他們或許真的撐不過那一年。
一絲涼意把左意風拖回現實,他眨去飄進眼裡的雨水,轉頭看看神情或許和自己同樣緊繃的路瑜寧,同時用力點了點頭,兩人心想,或許他們當年曾經請到的是雷雨之神,如果他們真的曾經請到過神明的話。
左意風在三人注視下打開祭文低聲低誦起來,按照應有的間隔一字不差念了三次,沒有任何事發生,他有股衝動想再念一次同時也想要放棄撤壇,但他最終沒有任何動作,四人在越下越大的雨勢中沉默等待,不約而同的保持原來的姿勢幾乎一動不動,只在雨水真的打進眼裡時抬手抹開那些阻礙視線的水滴。這可能是個誠意的考驗也可能什麼都不是,如果神明真想要你展現決心,連下個幾天的雨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這場大雨,水聲隆隆,張大眼也只能看見雨水撲天蓋地落下,就在他們幾乎要有這場雨會永無止盡的持續下去那一瞬,雨勢卻像開始時那般突如其來停下,四人微微一愣,下意識的抬頭,各自瞪大了眼。
雨仍然在下,只有祭壇周圍的這一小塊天空風收雨止,他們在驚愕過後,心裏都是一陣狂喜。就像回應四人臉上掩不住的驚喜,半空中傳來一聲輕嘆,穩重平和的嗓音似曾相識,「你們想要什麼?」
左意風朝空中望去,雖有聲音卻空無一人,他不敢擅自請神明現身,只恭敬的開口。「魔王現形人間,即將造成一場浩劫,左家第三十二代,左意風懇請上神協助人間收妖除魔。」
「魔,是凡人惹來的,自當要凡人解決。」
「我們必當全力赴,但人與魔之間無論如何爭戰都無公平可言,敢請上神在必要之時助我們一臂之力。」左意風低下頭,誠懇請願。
上神的聲音停頓了很久才又重新響起。
「喚魔之人需接受此教訓,我能在你們失敗之時阻止他進入人間界,但僅止於此,你們需自己收伏他,若能成甚好,若不能成則由我來為你們收拾善後,你們可否接受?」
左意風和路愉寧對看了一眼,左意風恭敬的說,「在此感謝上神降臨,我們願意接受。」
「甚好。」
上神最後只說了這一句便再沒了聲音,他們四個人面面相覤了好一陣子,沒有等到更多指示,再一看周圍,不知何時傾盆大地也真的完全停了,晴空無涯,全不像是剛下過一場大雨的樣子。
白聿看著天空好半晌,無奈的說,「也算是有所得了,至少我們要是死了,也不會讓魔王禍害人間。」
左意風嘆了口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路愉寧看著無雲的天空老半天沒說話,手大概是無意識的摸進口袋掏出根菸咬在嘴裡,打火點上時左意風只輕蹙了下眉卻一聲不吭,也許是覺得或許活不過這幾個月,何苦制止他。
反倒是蘇雨,伸手搶過路愉寧手上的菸,「你們兩個給我振作一點,我們都撐過知更鳥之亂了,這次又算什麼,想想怎麼活下去,別想著馬上要死了。」
路愉寧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有這種馬上就得死了的心,他呆呆看著氣急敗壞的蘇雨,好半晌才突然狂笑起來,「真沒想到這種話是你在說。」
蘇雨瞪了他一眼,「不管怎麼樣,我們要一起活過這一次。」
白聿笑著搖搖頭,伸出手拍拍蘇雨的的肩膀,蘇雨和他同命共生,他能活下來就是自己能活下來,又有什麼好說;而左意風與路愉寧對看了一眼,只想著若不能一起活,一起死也是沒差別的,這是他們對彼此的承諾。
「但至少我們真的請到神了。」左意風突然開口,語氣顯得很開心。
白聿笑著,「這是第二次了,我相信之後你還能請到第三次第四次的。」
左意風回以笑容,「就承你吉言了。」
蘇雨想到白聿身上的另一個魂的身份,由他之口祝人請神成功被說是個吉言不管怎麼想都帶有矛盾的喜感,蘇雨在警告自己這樣真的不太好之前已經一咧嘴爆笑開來,真正懂得蘇雨為何發笑的當然是白聿,他捶了蘇雨肩膀一拳,卻在想說他什麼之前忍不住跟著狂笑,左意風和路瑜寧完全不明所以,但這兩人實在笑的太肆無忌憚,被笑意感染的兩人終究還是跟著笑了出來,心情緊繃依舊,但氣氛卻好像因為這場雨、和終於聽見神明的承諾而稍微放鬆下來。
在這麼久以來,他們終於有件事是真正能夠掌握在手裡、努力去做了之後能有回報的,光只是這樣,就讓他們忍不住開心起來。
同一時間,景言正抱著不安的心一路衝回台北。
早上最後一次看見左勤的時候,那個人看起來其實有些不太一樣,像是變得更從容、更無謂了一點。
那種從體內自然散發出來的力量,他怎麼會沒注意到,他應該要注意到的。
景言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左勤做了什麼,但肯定他的力量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增強了,也才能毀壞祭壇的結界離開這裏。
早知道就別接電話……
景言知道自己這麼想極其不理智,他也知道實際上就算是當時沒接電話,也留不住左勤多久。
他現在只擔心現在他所有的朋友、家人們是不是都還安全,是不是被他所傷害。
他不該自大到以為自己能控制情況的,蘇雨說的對,他是魔,而魔是無法預測的。
景言只是閉著眼,不停的懊悔著,等列車一到站,他立刻衝出車站,在鑽進計程車報地點之前,他猶豫了會兒,報了苗家的地址。
他得先見到小西。
景言回想起最後聽見他叔叔的聲音時,叔叔的語氣十分的冷酷,像是下了什麼決定,這種語氣他偷偷聽過二次,一次在他告訴苗仲秋,他絕不會背叛會長,一次在姚家伯伯來的時候,他同樣斬釘截鐵的說,他不會離開協會。
景言不由得想到,他和左勤聊過關於犧牲的問題。
他瞭解他叔叔,當然非到必要他不會輕易犧牲任何人,但既然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如果非要景慎行犧牲一個人,那他毫不猶豫的會選擇犧牲路小西。
景言心裏只是慌得不得了,不停的打電話給景慎行,但他叔叔卻再也沒接過電話,他心裏一整個七上八下,只擔心小西會不會出事,偏偏這種時候不管是苗子青還是路小西都沒有人要接電話。
他覺得事情不對的預感越來越強,車一到苗家門口,他扔了張鈔票跳下車,還沒進屋就已經吼了出來,「小西──」
苗家門扉大敞,他心知不對,直衝進屋,屋裡家具物品扔了一地,卻是一個人影也沒有。景言第一反應就是睜大眼睛搜尋地上是否有血跡或任何記號,一些雜物散在地上,像是有人在掙扎時推倒的,他一手反射性的摸進口袋抓出張符紙捏在指尖,他不曉得能有多大效果,但總能做點防禦,此時他聽見後門傳來一陣吵亂,他連忙衝了過去,正好看見路小西被幾個大漢硬塞進車子裏。
「小言──快走───」
景言的心跳差點停止,他毫不猶豫的衝向那些人。「把小西放開!」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懼,但那些是人,不是鬼。他沒有時間考慮那些人是哪裡來的,他只想著他不能讓小西就這樣被帶走。車門即將關上的前一瞬他一聲不吭衝了上去,指尖符紙迎風展開,那是張火符,對鬼當然有用,但現在他只希望這至少能攔下那些人,哪怕一下也好。
在那片火光猛然炸開來的瞬間他才想起那張火符是之前左勤帶著他一筆一筆寫出來的,不止是丟出火符的景言,開車的駕駛也被攔路的沖天大火狠嚇一跳,方向盤慣性往旁一扭,整輛車直直朝景言衝撞而來。
「小言!」
景言最先感覺到的不是痛,事實上他在那一瞬間根本沒有感覺,他只看見後車窗上路小西哭泣的臉,因為恐懼和擔憂而扭曲的五官隨著車行漸遠。他想出聲叫他、想找人去追回路小西,散癱在地上的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他聽見有人大喊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分不出那個聲音是誰,好像是嚴夕雨、好像是路小西、好像是苗子青,甚至像是他哥哥。他想要回應,張開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可以感覺到一個人飛撲而來跪到他身邊,緊緊按住他身上哪個地方沒有放手,溫暖的重量比身上流失的血液更為炙熱,一片深紅的視線中浮出苗子青的臉,苗子青像在吼著「不要死你振作一點」,景言想安慰他,想說這真的太像偶像劇的台詞了你怎麼這麼少女,顫抖的嘴唇終究只吐出一個小小的「呃」,他看見子青突然睜大眼又開始哭吼,只是這次他連繼續看著的力氣都已消失殆盡。
在閉上眼睛之前,他看見了一張矛盾的臉孔。
明明是張陌生的臉,他很確定自己從來沒看過這樣長相的人,卻又隱約覺得那雙眼眸無比熟悉。
那個人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個正好可以讓景言聽見聲音卻又無法觸摸的距離,他淡淡微笑,輕輕的,他說。「還不到時間,小言。」
原來……還不到時候……
景言想著,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算是到了時候,他只覺得累極了的,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