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宏真的很滿意這個工作。
但這幾天公司有跳蚤,同事們雙腳腰腹奇癢無比。反應在交接本上讓公司處理,台長在LINE群組上再次要求同事進公司前要換鞋,強調這以前也發生過。同事回嘴說地毯十多年沒換了,也沒消毒。
看著群組的對話,他沒發言,反正總有人會處理。跳蚤對阿宏來說不算甚麼,不過是被咬幾口,癢一下塗點藥就沒事。
「母親節產品大優待,有需要ê聽眾朋友,愛把握機會……寶寧膏無論是筋骨痠痛、蚊蟲咬傷攏真有效果……」
這樣的工作阿宏沒得挑剔,但這陣子每天深夜大約二點多,有位林小姐會打電話來電台,從一開始說要點歌,到後來稱讚阿宏低沉的嗓音,最近甚至說起和男友吵架的家務事,他回答:
「林小姐,電台這邊沒有點歌喔,要聽歌要打節目的電話0800-520520……林小姐感謝妳不嫌棄我的聲音……林小姐不好意思我要去準備節目,不方便繼續講電話……」
他實在不願聽林小姐和她男友的爭執,到底關他甚麼事?於是用工作的理由搪塞遁走;這才知道深夜收聽賣藥電台的不止阿公阿媽,還有莫名寂寞、心情不好的男男女女。
「阿宏,你下班後方便見面一起吃早餐嗎?對不起我下班就要回家休息……不然你睡醒後,我和你吃晚餐好不好?林小姐真的不方便……林小姐對不起我要去忙了……林小姐……林小姐……」阿宏掛上電話,繼續坐在電腦前上網,處理FB發文、回文或寫點東西。
來電台工作前阿宏做過電子廠作業員、鐵工。薪水雖然多一些,但公司距離遠加上每天帶著一身疲累下班,弄得他沒辦法處理FB發文回文、寫東西;現在能夠進來電台做播音員,這些困擾都消失了。
二年前,他從待了六年的監獄出來,原本想擺個麵攤過日子,讓以前的事過去,但擺麵攤也要一些本錢。他沒錢、母親和哥哥也沒辦法幫忙,只好作罷。到了就業服務站專門處理更生人的窗口填了資料,承辦人李小姐很熱心的詢問,阿宏就說出心裡的想法:
「李小姐我是強盜罪,找工作不容易;所以做甚麼工作都可以,工作只是我生活的手段;我想要寫小說、寫詩。」
李小姐愣了一下,小說、詩?她好奇的問為什麼?阿宏就說起進監獄的前因後果:「我以前是證券交易員,後來迷上期貨,操作壓力大,酗酒加上亂吃安眠藥,然後就拿著汽油放火強盜……傷了人。」他繼續說起在監獄幾年讀了一些書、寫了幾篇小說,還有父親在他服刑時去逝,而他卻因為家裡說「不好看」沒有返家奔喪的遺憾。
「我知道出來後找工作很困難,所以甚麼工作都可以。」
李小姐建議阿宏先騎驢找馬,慎重提醒他面試時「絕對不要」提起更生人的身份,阿宏說他了解。不久,她安排阿宏到電子廠擔任作業員,幾個月後電子廠卻又調他到鐵件加工部門,變相成了每天滿身鐵屑的鐵工。光是學打磨、電銲,加上搬運,就耗掉阿宏一天的精神體力。再過半年,李小姐打電話給阿宏,說要安排他到電台面試:
「這樣的機會很少,我覺得你的聲音不錯,台語應該也還好,主要是電台大夜班有很多自己的時間,但是薪水少了一些……」阿宏說薪水不是問題,能生活就好,他只想要有自己的時間和精神寫東西。就這樣,阿宏到電台去面試。
面試時填了資料,沒提更生人這件事。至於那幾年的空窗,阿宏的說法是喜歡文學所以辭掉證券交易員的工作,專心寫小說。台長沒追問,拿了一張稿子要他十分鐘後到錄音室錄國語、台語各一段。阿宏順了一下稿,十分鐘後錄完音,台長聽了後覺得他的聲線、口條很不錯。儘管台語差了一些,但直接要他下週開始來實習一個月,如果沒問題就正式錄用;只是實習期薪資只有一半。
阿宏牙一咬,一個月很快就過了。正式成為播音員的那天,李小姐還特地打電話說恭喜。阿宏把李小姐當成貴人,改稱她為李姐。李姐和她的丈夫莊大哥是虔誠基督徒,兩人經常邀他週日到教會禮拜。阿宏去了幾次,但下班時已經是週日早上,接著去教會體力實在受不了。他和李姐說了狀況,李姐表示了解,說親近主不一定要上教會。又說莊大哥在LINE成立一個更生人的群組,每天都會PO一小篇聖經,他加入了群組,每天看完聖經後留言感謝,就沒再去教會了。
阿宏熄掉手中的菸,從美雲姨的家乘著電波回到電台,將菸蒂自十八樓彈下。洗手、漱口,不敢把菸味帶進辦公室。兩點多了,林小姐今天不知道會不會又打電話來。回辦公室後關掉身上的小收音機,FB該回的留言該按的讚都搞定,他坐在電腦前打開Word檔,繼續寫那篇有關父親的小說。
這一年他加入幾個FB上的新詩社團,投稿的新詩陸續被收錄在紙本詩刊,但參與幾個文學獎卻沒有一篇入選,心情難免低落。但他也清楚知道這都是必經的過程。高職商科畢業,退伍後考取證照就在證券業工作,接觸的是股票、期貨,與文學一丁點關係都沒有。雖然在監獄那幾年自修寫作參加比賽得了不少獎狀,對文學產生熱情,但裡面和外面畢竟是截然不同的競爭水準。
他看過幾個重要文學獎歷屆小說、新詩得獎者的資料:老師、教授、碩士、博士……不是外文研究所就是中文、台文研究所;有的甚至出過幾本書,得過不少獎。和這些寫作常勝軍、人生勝利組同場競爭,心裡不免忐忑。每晚那五分之四自己的時間拿來寫作,不然就是研究網路上買的寫作教學課程。他給自己二年時間,希望能有點成績,現在時間逼近,心裡不免焦急。
「蜂王奶是古早帝王ê最愛……聽眾朋友愛把握,數量無濟,限量三十組!有需要ê趕緊扣電話……」
阿宏正在思考小說中魔幻寫實和超現實的差異,外線電話聲音這時候響起:「鈴鈴鈴鈴鈴鈴……」他看了一下來電號碼顯示,一臉無奈,伸手接起電話:「寶灣電台你好!真歡喜為你……」話才說一半,就傳來林小姐懨懨的聲音:
「阿宏……晚安,你今天好不好?」
阿宏看著螢幕上寫到三分之一的小說,不耐煩的回:「林小姐,我現在很忙,如果沒有事我就掛電話了。」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打擾。「阿宏你不要這樣子啦,我心情不好……」林小姐聲音落寞。阿宏:「林小姐,對不起。這裡是電台不是張老師專線,妳心情不好,打電話來這裡沒有用,我要掛電話了。」林小姐馬上接著說:「我剛剛……」阿宏沒理會她說甚麼,果斷的將電話掛上。深呼吸後平復心情,繼續看著螢幕敲著鍵盤。
「蜂王奶需要ê朋友真多,現在咱來聽一首玉蘭姐所點ê歌曲『月夜愁』……」
阿宏想起尾牙時同事說過電台偶爾會遇到這種奇怪的人、奇怪的電話,以前還發生直接堵在公司樓下等人的事。他搖搖頭,不能再想了,文學獎截稿日只剩十天,寫完後還要修正、校稿,時間不夠用。收斂心神繼續敲打鍵盤,希望今天進度能夠滿意。
父親歷經抗日、剿共,因傷退伍後成家立業,經過相親和媽媽結婚。聽父親說養過豬、種過菜、拉過板車、三輪車……撿過破爛;後來才進了環保局清潔隊。等清潔隊提前退休後,他又開始拾荒撿破爛;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職業不分貴賤」這該怎麼寫進小說?阿宏認真思考著。
「回來了,就好好做人,認真做事……」
突然間老爸熟悉的鄉音在阿宏背後響起。他迅速轉身,卻只是每天見到的冰冷文件資料櫃,沒有任何人;他心理一陣莫名失落。
阿宏緩緩回頭看著螢幕,自言自語:「老爸,我正在寫你。」想敲下鍵盤,卻又愣了十分鐘,一個字都寫不出。
「鈴鈴鈴鈴鈴……」,外線電話聲音又響起。這次沒有來電號碼顯示,他接起電話:「寶灣電台你好!真歡喜為你服務……」電話那頭傳來:「阿宏,電台有甚麼代誌無?」是台長的聲音。這一年台長偶爾打電話來關心大夜班的工作情況。
「台長暗安,無甚麼代誌啦,攏真順利……」和台長聊了幾句公司處理跳蚤的事情,台長說阿宏辛苦了要加油,就掛了電話。阿宏無奈看著螢幕上的Word檔,想著到底該怎麼寫。
電話鈴聲又再次響起,來電號碼顯示是:林小姐。
他接起電話,深呼吸……他媽的,有完沒完。沒等林小姐說甚麼,就冷冷的吐出:「林小姐,妳再這樣子騷擾電台,我們會到警察局備案,妳的市內電話有顯示,到時候妳會很麻煩。」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兩秒:「阿宏,我剛剛吃藥了……安眠藥,三……十顆……」
阿宏聽了恍神一下:「甚麼三十顆?」林小姐低聲說:「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吃安眠藥。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聊到睡著好不好?」電話裡傳出哽咽哭泣聲。
「單味不成藥,唯有人蔘會使!人蔘當然是大陸長白山ê比韓國高麗蔘閣加好,上少愛用烏土栽種六冬,切片以後是好是歹看了上清楚,消費者也卡有保障。一斤萬五已經是最優惠ê價數……」
張教授介紹完肝臟保養後,開始推銷人蔘片。人蔘?不是!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