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夢雲潭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只好幫小酒的忙。
這次在月光下抱著那片石板的,是夢雲潭自己。
她第一次這麼仔細看這塊東西。她了解到,如果不盡快把這件事處理完,那麼她就必須繼續在這鬼地方待著,因此為了讓自己早日解脫,她必須屏除原先得過且過的心態來加緊趕工!
夢雲潭抱著石板,伸手對著邊緣微缺的明月作出摘取的動作,手指上便捏住了星光般的圓珠,圓珠連著月光,拉出一條長線,夢雲潭吹出一口氣,那光線隨著氣息散開,向遠方拓展出一條平坦的道路。
因先前有石妖碧璿的經驗,原以為那妖便是石頭本身,但就近細審,才發現石頭上的畫妖氣更盛。夢雲潭手指輕輕摳著那些褪色許久的顏料,不意外地聽到遙遠之處傳來一聲聲尖叫。
沒錯,石板不會跳舞,跳舞的是被人畫上去的圖。
夢雲潭轉頭望向窗外,一隻與石上舞孃相仿的妖便在眼前。
「進來。」夢雲潭覺得自己真是因為散漫而自作自受,明明不是多困難的工作,卻讓小酒自己忙而導致自己也跟著虛耗光陰。
妖進到夢雲潭面前,帶著恐懼向夢雲潭伏身下拜:「媧皇娘娘何事召我?」
夢雲潭一點不想解釋那個誤會:「多年前妳迷惑一個狩獵男子,也是藉著月光?」
「回媧皇娘娘,是。那個男人戍守邊關時,日夜不曾卸下他的盔甲,因此月光凝聚在他的盔甲上,那日他進洞堀,讓日光也得以進入洞中,照在他盔甲上,因此引動盔甲上的月華,月華便幫我開出了一條路,讓我有機會從畫中走出。」
「就像今晚一樣?」夢雲潭看著用她靈力所搭建的月華之路,還繼續往更遠的地方延伸而去。
對妖物來說,那簡直是一條千年不遇的登天之路。
「當然不同!」妖說:「畢竟盔甲上的月華只是偶然聚起的,出現的時間只有一瞬……所以,媧皇娘娘不能說我迷惑了那男子,因為我在他看清洞內之前,就已經出去了。」
「妳為何不回來看看這個男人?」
「媧皇娘娘,我妖力薄弱,沒有月華之路,我便無路可走。當年的月華讓我走到一處水澤,我便住在那地方。」
夢雲潭點點頭:「妳不知道這人的自作多情;他是人間權貴,如今他為了見妳一面,什麼謠言都聽,不過他做錯了一個嚴重的決定,會讓許多人無辜喪生,因此我要妳去見見他,也許可以阻止他去做傻事。」
「這……」
「為難嗎?」
「不,只是,媧皇娘娘要我見他之後,做些什麼?」
夢雲潭看著那妖,靜思片刻:「為他跳一支舞吧!多了他就承受不起,而妳也該還他放妳一行的恩情。」
「是。」那妖點頭。
「妳叫什麼名字?」
「畫我的那人,將我起名為『黛染』」。
夢雲潭鬆了一口氣,想說小酒那一關過了,總算可以盡早離開這鬼地方了吧!可是沒想到小酒卻自顧自的在那條月華之路上跳來跳去……
「夢夢、夢夢!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月華之路啊!如果一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會到哪裡去呢?」小酒開心得快瘋了。
「就看妳想去什麼地方了。」夢雲潭則有些意興闌珊。
沒想到,小酒竟默默的走回來。
夢雲潭覺得沒有必要問,於是開了窗,讓月光再度照進那間擺著石板的屋子。
裡面抱著石板睡著的燕儀王被月光照醒,小酒說他今天又跟王妃吵架了。
「能吵一輩子的架,這感情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既然也不能休妻,與其忍受日日跟枕邊人惡言相向的惱怒,不如學著跟她好好相處,便不必痛苦大半生了不是嗎?」小酒看著一個枯槁消瘦的老人,感慨。
但小酒的感慨也僅止於此。
月光之下,花窗之外,舞孃款款而來。
燕儀王朦朧的睡眼登時明亮,看得兩眼發直,放下了石板慢慢的向窗口前進,生怕驚擾了仙人跳舞似的。
黛染的舞停在窗前,她沒有進入室內。她本就不屬於那裡。
「仙人……仙人……我終於等到妳了……」燕儀王流著淚。
黛染卻不回應他,只是站在燕儀王面前。
「仙人,讓我隨妳雲遊而去,我寧可放棄一切,仙人,妳不知這人間苦啊!苦啊!」燕儀王的傾訴迫不急待似的,尤其說到這苦字,竟掩面痛哭起來。
小酒要黛染不動,由她開口:「你既知人間苦,又為何要興起禍端?」
燕儀王一聽便知仙人說的是哪樁,以袖擦抹臉面,答道:「仙人,許久前有一術法高超的長者告訴我,只要用祭天台召妳,妳便可現身,這是最穩當的方法,我為了到祭天台,什麼方法都願意試!」
祭天台是皇帝祭天敬祖的地方,在那地方獻祭的人,只有皇帝可以,若燕儀王想進去,除非自己當上皇帝,否則毫無希望。
但燕儀王要的又並非王位,因此,他與下郡王的所有協議,全繞著祭天台的使用權走,他並不在意皇位由誰奪去,但祭天台他是要定了。
「你看,我今夜到達此地,靠的可是祭天台?」小酒又說。
「不……難道那白眉長者騙我?」
「我且問你,你生而為人,為何不好生過你人間的日子?在你的年壽裡,眾多福份已被你棄失,如你這般昏聵之人,怎敢妄說登仙一事?」小酒讓自己的聲音聽來更為激動些。
「我不要這些!這些多餘的福份我不要,仙人,你帶我走吧!帶我走就好……」燕儀王說到這,幾乎到痛哭失聲的地步。
小酒看他哭得這麼誇張實在有違常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再說下去。
燕儀王年事已高,平日又慣於保養,今夜這番驚喜悲苦翻覆,情緒大動,身體自然承受不住,整個人無力支撐,已萎倒在地,儘管如此,他卻止不住淚水與哭聲,像一個受風又挨餓的無助嬰孩。
「像你這樣的人,真令我厭惡。」是黛染。
小酒和夢雲潭都驚訝,當初說好黛染只要站在窗外便可,其他對話、指令之事,一切由小酒來做,卻沒想到黛染竟在這時候,挾帶著一股與人爭論、指責般的氣勢,直衝著燕儀王去!
「仙人?」燕儀王抬起頭看黛染,表情滿是困惑。
「你說你不要這富貴榮華,可是你捨棄過嗎?你可以不顧後果地招聚妖邪術道,甚至罔顧生民發動政變,只為見我,那你曾一次不顧後果地離棄你的富貴,走出你的廳堂宅府去山河之中尋找我嗎?」黛染因憤怒的關係,口氣相當烈,連小酒和夢雲潭都嚇了一跳。
燕儀王更是被罵傻了,眼開嘴開,半晌沒有反應。
小酒索性也不阻止了,沒想到黛染竟然也有這麼大怨怒,雖然不知道她的原因理由,但罵人也罵得切中要點,接著就繼續聽聽黛染想說什麼也好。
「你身負莫大權力,卻也什麼都沒有改變……」黛染看媧皇娘娘不阻止她,她也就繼續講,像吐苦水般,彷彿她切身受過多大的委屈:「你們這些王公貴冑,著實可惡!自己豐衣足食卻不想想百姓貧病交加,每日只想自家享樂快活,卻不體恤工匠奴僕的辛勞,你們才是一國蠹害!」
小酒聽那話裡有些文章,臉色乍喜乍憂,自己也生了好奇之心,把旁邊打呵欠的夢雲潭拍醒,很想知道這齣戲要如何收場。
燕儀王從剛才眼淚就沒停過,被一疊連珠似的罵完之後,更是茫然若失,眼前情況超出他掌控的太多,與他幾十年來所求所想的完全不同,而且是往壞的方向直奔,他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應或抗辯。
黛染看得出老人深受刺激而不能動彈,但並不能知道他心裡是否想著什麼。
「夢夢,黛染說了這麼重的話,已經完全是我計畫之外了,我只想明白一件事……」
夢雲潭看小酒難得嚴肅,似乎也感受到了小酒的憂慮,只是她沒辦法幫小酒想辦法。不過事情到這節骨眼上,夢雲潭也很認命接下來要繼續讓小酒使喚。
「今夜過後,燕儀王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小酒閉目深思。
「什麼?」夢雲潭根本沒想過。
「黛染既已出現,照理說燕儀王已經失去參與政爭的理由,但黛染罵他罵得這麼兇,這平常養尊處優的老人受到這種刺激,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嗯,他剛才尋死的念頭頗強。」夢雲潭應聲。
「怎樣的死法?」沒想到小酒追問了起來。
「這……有差別嗎?」
「不同的死法,引發不同的後果;像這樣的人死去,不代表事情就此結束,而是為原本的情勢加添變術,若能掌握這變數,未來就能改變局勢,我需要這個契機……當然,人活著又是不同的變數了。」
夢雲潭一愣,第一次覺得小酒跟她身處在不同的時空中。
「所以,你哪兒都不能去!」黛染的聲音漸漸地平復,也許方才的憤怒讓她發洩夠了。
小酒一聽這話說到了關鍵處,耳朵都豎起來了,一心關注黛染準備如何結論。
「你只要還活著一天,就去贖你的罪惡、去彌補你浪費的人生,否則就算你死,你也哪兒都去不了,我的憎恨與詛咒會隨著你,永遠永遠!」
黛染根本沒有發洩完畢嘛!夢雲潭也聽得出來,那積怨何其深啊!不曉得是不是黛染曾經遇過一個對不起她的人,剛好長得像燕儀王……
說完後,黛染轉身看著那條月華之路,淺淺地露出了滿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