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靠著仲介商,而是自己販售畫作已經是第二個年頭。
一開始不穩定的生活,也逐漸趨向平穩。這都多虧了那位出手闊綽的買家先生。
身為一名偽畫師,人脈與經營手段還是相當重要的,相對於我的手,我的嘴並不怎麼聽我使喚,以至於我逐漸失去了客戶來源。
幸好總是有人沒那麼需要聽你說話,只要看對眼就會將你的作品買下來,買家先生就是那其中之一。
幾個月來一次的買家先生是個神祕的人,自從親自見過他後,他便每幾個月就會來採購幾幅畫回去,我想他或許並不只是自用,而是在其他地方也需要這些畫也不一定。
「先生您這裡從沒出現過新人畫家的作品呢?」偶爾他會向我提問。
「我可沒有餘力去照顧新人。」我總是這麼回他。同樣是畫作,若不去製作這些名畫偽作,那我大概很快就要流落街頭了。
「我相信先生的眼光,就算是新人,肯定也會是值得收藏的作品。」
「多謝您的信任了。」老實說,比起仿那些知名度不夠的作品,還不如賣我自己的作品來得快,要是這樣,那我還做甚麼偽畫師呢?我總是在心裡這麼想著,然後說出這句話。
買家先生的笑容偶爾會讓我動搖,我並不是沒動過繪製自己作品的念頭,或者該說我曾經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畫家,然而現實最後卻將我推上了這條道路。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在仿製的作品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回過神來時顏料都已經乾涸在畫布上,最後只好將顏料覆在簽名上頭,重新仿上原作者的字跡。
一想到買家先生買走的作品上頭有我的簽名,儘管對方看不到,我的心臟還是大力地跳動著。
在顏料之下的簽名,無聲地吶喊著這是一幅偽作。
買家先生從未發現過,並且逗留在小畫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每次離開時他都會邀請我下次到他家作客,但我沒一次答應下來。
直到他將自己的生日宴會邀請函塞進我手中,「你一定要來,我會等你!」他這麼說道。
那天我如往常一般地開張營業,直到夜幕低垂,街上已經看不見行人的身影時,才獨自關上大門。在往回家走的路上,我猶豫了……
儘管已經完全錯過了宴會的時間,買家先生的笑容卻不斷浮現在我腦海裡。
或許至少該去道賀一聲……鬼使神差地,我招了計程車,指了與家相反的那條路。
買家先生是個有錢人,這點我已經預料到了。
沒預料到的是,被領進這棟華麗的宅院中的飯廳時,桌上一道道料理像是沒有動過一般盛放在桌面上。「其實今天本來就只有約你。」買家先生笑著說。
「所以其實你什麼時候來,慶生宴就什麼時候開始。」在我的震驚下,他轉身帶著我走出飯廳,往更深處走去,「但是在那之前我有東西想先給你看看。」
那看上去像是一個展覽廳,空間甚至要比我的小畫廊還要寬廣,牆上一幅幅都是他在我這裡買的畫,沒有一幅落掉。
我驚訝地看著這些畫,挪動著腳步一幅一幅看過去,接著,我突然被某件事實嚇得差點站不穩腳步。
我的簽名在畫作上頭!
應該被掩蓋在顏料之下,永生永世成為秘密的那道簽名,被人抹去油彩,重新展現在畫作之上。一幅、兩幅、這一幅、那一幅——哪裡都是!
我瘋狂地在展覽室奔跑了起來,還沒確認完所有的畫作,我就狼狽地自己拐了一腳,重重地摔在地上。
腳似乎扭了,我趴在地上使勁撐起上半身,卻怎麼都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猶如死神的靠近,被發現製作偽畫的我,下半生是否都要在監獄裡度過了?
我不要!
我不要這樣的結果!
我還想畫畫!
我只是想活下去!
沒辦法大聲喊出聲音,我只是不斷努力想脫離現在這副癱在地面的醜樣,更想逃離這男人身邊,哪裡都好,只要不是監獄,只要是能讓我繼續畫畫的地方就好!
「疼嗎?」買家先生的聲音低了下來,我能感覺到他就在自己身後,然而我連回過頭說句求饒的話的勇氣都沒有,索性伏下身在地板上蜷縮起身子,腦中一片空白,我連之後會發生些什麼都無法想像。
所以當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我攬進懷中,將我打橫抱起時,我只是下意識地愣望著他。
而對方只是無奈地笑了笑,然後抬起視線,示意我往旁邊看去。
我照做了。
然後,我看到了相當眼熟的作品。又或者該說,相當懷念的——
那是我開始製作偽畫之前,唯一售出的一幅作品,我的簽名落在上頭,再坦蕩不過。
「為甚麼……」我驚訝地看向他,買家先生卻只是抱著我,再度踏出步伐。
偌大的展覽室被他走了一圈,這裡擺的全都是出自我手的的作品,無一例外。
他最後又走回到那幅唯一的作品前頭,「我愛著這幅作品的作者。」買家先生沉聲地開口說道。
「所以我買下了他所有的作品……包括已經找到買主的。這花了我很多時間,但他值得我這麼做。」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看到他的簽名出現在作品上,被眾人所知。」
「我買下他所有的作品,試圖用這些金錢跟時間永遠掩蓋這個秘密……」
「我想,如果這能讓他願意創作屬於自己的東西,這一切都值得。」
像是在向神祈求一般,他問:「你覺得,那位作者會願意為我實現這個生日願望嗎?」
買家先生凝視著畫作的視線低了下來,彷彿他剛剛說的這件事被他藏進了那深悠的眼底,而我方才的不安也全被他一股腦地帶走,只剩下一片空白畫布,在他話語之後的沉默中逐漸一點一點被抹上色彩。
於是,我笑了。
曾經,我以為我的人生再也不會出現自己的色彩。
曾經,我以為顏料之下的名字,再也沒有機會碰觸到這世界的氧氣。
直到,我抱住了這個男人的那一天。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