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0|閱讀時間 ‧ 約 18 分鐘

從龔自珍到黃遵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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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己亥是龔自珍(號定庵)年,有人仿作《己亥雜詩》,有人寫書、發文或開會談論他,好生熱鬧。
但熟題也不一定好作,中譯本剛上市的王德威主編哈佛版《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寫的《晚期古典詩歌中的徹悟與懺心》就不免翻了車。
他說晚清仕途很窄。1820年龔定庵落榜,1828才進士及第。但由於殿試失利,只能閒置內閣,依存於此一無所事事之制度中。
這都是開口即錯的。清朝的進士考試就稱為殿試。考上的,統稱進士。內中又細分為:一甲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所以沒有宇文所安以為:進士及第後「尚須通過殿試」這回事。
而龔定庵去內閣,也非殿試失利的緣故。
進士只是入門資格,所有考上的進士還需要參加朝考,考作官所須要的論、詔、奏、議等。其中,擅長文學書法的,可留下備用,稱庶吉士;其餘分發為主事知縣等。庶吉士又要在翰林院教習館接受培訓,肄業三年。然後參加散館考試,也就是畢業考。優良者,可授為編修、檢討等。其餘分為部任主事或各省知縣等。那些原先就授給為知縣的,其實也還須要候補候選等過程。
制度很複雜,不是現在人想像進士一考上就能榮登大官的。
龔是殿試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士出身,故也不是一甲那種「進士及第」。他殿試後參加朝考,奉旨以知縣用,其實算是不錯的待遇了。
但他不願離開京城權力中心,所以自呈請仍歸中書原班。至道光十五年始擢宗人府。十七年宗人府京察一等引見,奉旨記名充玉牒館纂修。官三月,改禮部主事,祠祭司行走。四月,補主客司主事,仍兼祠祭官。選湖北同知。不去。故仍還原官。
研究龔定庵的人,當然都惋惜他職小俸薄,頗屈大才。可是你看我解釋就知道當時常態如此,龔並非仕途特別不順。
而且,前面說過,朝考後分為主事知縣者,輒有候補候選多年,終不得一官的。終身不得官的,也大有人在。而朝考後以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的更多。散館以後,其優等也不過為翰林院編修或檢討,或則再發入各部任主事。龔朝考後即得授知縣,際遇已經很好了。他不願去,仍請歸中書原班,則可見在京優於外派。
後來入宗人府、入玉牒館、入祠祭司,更可看出他在做官這件事上別闢蹊徑之巧。宇文所安不熟悉清朝制度,也不熟悉龔氏生平,故替人嗟惋,胡亂發揮啦!
至於詩。宇文所安說定庵之詩已不是古典詩,具有現代性。因為傳統語言與世界都崩塌了,古典詩文已經不能表達嶄新的世界,所以即使定庵自己,道光二十年以後的詩也多平庸云云。我當然也是不贊成的。
底下,講一點我對龔定庵和晚清維新人士關係的零碎意見。

1. 維新詩人與詩風
晚清民初,經定庵而入中晚唐者外,別有二派,一為南社詩人,一為黃遵憲康有為等。
梁任公《清代學術概論》嘗曰,「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於詩尤然。
汪方湖《近代詩派與地域》言:「當南海以新學奔走天下之時,文則連犿而崇實用,詩則棄格調而務權奇。其才高意廣者,又喜摭拾西方史料、科學名詞,鎔鑄篇章,矜奇眩異。其造端則始定庵,其擴大則在康梁,其風靡乃及於全國。」
蓋當時不被風氣者,僅張之洞及梁節庵、李詳等寥寥數人而已。
張之洞於庚子之亂後入京,作《學術》一詩,曰:「理亂尋源學術乖,父仇子劫有由來。劉郎不嘆多葵麥,只恨荊榛滿路栽。」自注:「二十年來都下經學講公羊,文章講龔定庵,經濟講王安石。皆餘出都以後風氣也。遂有今日,傷哉!」此可證當時龔學之盛。江標任湖南學使,即以「龔學」名齋矣。
吳雨僧《餘生隨筆》謂:「如梁任公,其三十以前作,固似處處形似;即近年作,皆定庵之句法也。又,集定庵句互相贈答,亦成一時風尚。近經南社一流,用之過多,遂益覺其可厭,余幼年亦躬自蹈之。」可見其風會焉。
然亦有反對者,如李詳即特厭定庵,又薄江西,故云:「道咸以下,涪翁派曼衍天下,又以定庵恢奇詭怪,殽亂聰明弟子,如聚一邱之貉,篝火妄鳴,至於亡國。」
其實清末之喜定庵者,乃維新一派及主革命之南社,曰以之亡國是也,曰以此而得維新與革命亦是也。

2. 黃公度學龔定庵
康梁學定庵,世甚稔之,黃公度(黃遵憲)學定庵,則或忽諸。然公度之學龔,痕跡未化,不難舉似。
如定庵有《己亥雜詩》三百六十首,公度亦有之,略為一生小影。
又有《歲暮懷人詩》《續懷人詩》及《己亥續懷人詩》,皆仿定庵懷人館詞之例,遍詠同時交遊朋輩。
且康梁與定庵皆今文家,公度亦主今文,《喜聞恪靖伯左公至官軍收復嘉應賊盡滅詩》:「終累吾民非敵國,又從據亂轉昇平」可證。
尤炳圻所撰黃氏年譜,引《新民叢報》公度壬寅論學箋所謂太平世必在民主,及丘逢甲《寄懷公度二首》之一:「一卷公羊宜起疾,先春重與訂王正」亦可證也。

3. 世人不解公度詩
今人喜張黃公度「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之說,又引其《人境廬詩草.自序》以自飾,奚止憒憒,直瞽說耳。
《人境廬詩草.自序》曰:「僕嘗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於胸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
此光緒十七年(1891年),四十四歲時之說,後並不載於集中,蓋宗旨已變也。
吳雨僧搜求而得此文,錄於《學衡雜誌》中,世遂據此以論黃氏之自創詩界。
其實此序所言,皆屬舊法,乃同光體之蹊徑,非自闢詩界之創說,故夏敬觀《吷庵肊說》論之曰:「以文為詩,取材避熟就生,皆是舊法。即寫目前之事、目前之名物,亦理所當然。」
然同光體之為同光,又不止此而已。
若伸縮離合等,概為語言形式及名物度數。言詩而津津以此為務,寧非捨本而逐末?如散原海藏,甚至湘綺一叟之為詩,未嘗不用此等法,然其勃鬱清深之情、芬芳馨雅之懷,又豈僅所謂運單行於排偶、用伸縮離合之法,寫眼前名物耶?公度以此言詩,適可以見其尚不知詩,而世乃據此以論譽之,謬哉!

4. 公度與散原
劉大傑《中國文學史》以鄭珍、金和、黃公度為晚清詩之代表,謂其他作者仍不外陶寫性情,自求典雅,惟三君能記社會之情狀。此不知詩,尤不知晚清詩之說也。
葉慶炳先生《中國文學史》更分三君與沈寐叟、陳散原為兩派。其說亦誤。宋慈袌《陳三立傳》嘗言散原「與鼎芬、遵憲及(範)當世論詩尤契」,而黃公度亦不諱言願學散原,豈可區為二派?
按:公度晚年曾語散原曰:「天假以年,必當斂才就範,更有進益。」斯即《上海喜晤陳伯嚴》所謂:「橫流何處安身好,從子商量抱膝吟」之意。
又《閏月飲集鐘山送文芸閣學士假歸兼懷陳伯嚴》云:「潑海紅霞照我杯,江山如此故雄哉。馬蹄蹴踏西江水,相約扶桑濯足來。」用《景德傳燈錄》六祖語馬祖事,欽服之忱,亦可略見。
至於鄭珍,石遺《詩話》卷三固嘗云道光以來詩派之生澀奧衍者,以鄭珍《巢經巢詩集》為弁冕,乙庵散原為其流派矣。別為二派,不知又何說也。

5. 鄭珍與江湜詩
鄭珍,字子尹,晚號柴翁,貴州遵義人,與莫友芝、江湜齊名。散原近於鄭珍一路,江湜詩則海藏提倡尤力。
周梅泉《今覺庵詩存》中有詩曰:「江西苦澀愛者誰?觀樓齋頭始見之。海藏揚挹溢齒頰,漸令舉世驚瑰奇。詩以遭亂例窮蹇,善作苦語酸心脾。中與開山幾巨手,巢經秋蟪胥倫魁。伏敔幽潛今始祀,異軍突起張偏師。」
即指鄭珍金和及江湜詩,且謂江湜《伏敔堂集》乃海藏所揄揚也。
蒼虯《書江弢叔詩後》亦云:「蘇堪苦說江弢叔,能表幽潛意自長。教外師傳空倚著,卷中天地太悲涼。仲車狷介有深性,無己賡酬稀抗行。成就若為身世定,獨行此士信堂堂。」自注:「後山自蘇黃後,所與交遊者,多悉平流,故其酬唱不能如蘇黃之勝。弢叔所交,亦未能無所憾也」,意較周氏尤長。
大抵江弢叔得力於昌黎山谷與後山宛陵,略異於鄭子尹之早年胎息眉山,然規撫老杜,二氏所同。弢叔七絕,尤灑落可喜;而縱筆所之,或不免於傷粗傷淺傷近。雖以此為近時論家所賞,然終非其寶也。

6. 金和詩 金和《秋蟪吟館詩》,近世亦有詩哲之目,胡適等或詫為五百年來之奇作。其實譽非其倫。 金氏詩頗夾誹諧,於體稍卑;而遭逢世亂,特著悲愁,又過於酸苦,一蟪吟秋,其天下之哀音也。 於洪楊亂前,所作多嫵媚,如「榜邊簾影低迎月,樓上簫聲暗墮風」(雨後泛青溪),絕不與亂後相似。 其後身陷金陵,目擊戮殺流離之痛,始為憫亂傷時之作。 序《椒雨集》自謂:「是卷半同日記,不足言詩。如以詩論之,則軍中諸作,語言痛快,已失古人敦厚之風,尤非近賢俳調之旨。」甘苦自知,勝似人間橫論短長者多矣。 7. 金和詩集 金和詩,卷一名《燃灰集》,二十餘首,自道光戊戌至咸豐壬子,自謂:「皆寥寥短章,觀聽易盡;其在閎裁巨制,雖偶有遺珠,大抵敗鱗殘羽,情事已遠,歌泣俱非。」是倉皇伺間,奔走流離中所作也。 《椒雨》上下集,百五十餘首,多作於椒陵聽雨之際故名,然其境遇格味則與《燃灰集》無異。 又《殘冷集》,乃館於泰州清河松江間之作,名為人師,實同乞食,殘杯冷炙,因以名集。又《壹弦集》,係佐厘捐集於常州江北東壩時作,事在簿書錢穀、駔儈吏胥之間,凡二百餘首。 又《南樓集》,收未至粵及在粵焚燼之餘。 《奇零集》,則自序云:「十餘年中,來往吳會,九耗三儉,蘄免於寒飢而已。生趣既盡,詩懷亦孤。……即或結習未忘,偶有所作,要之變宮變徵,絕無家法。正如山中白雲,止自怡悅,未可贈人。乃知窮而後工,古人自有詩福。大雅之林,非餘望也。……余年已七十,其或天假之年,蠶絲未盡,此後亦不再編集矣。」 嗚呼,此可以觀金氏詩!而金詩之所以終非同光體者,儻在於此耶? 8. 詩人之窮 窮而後工,古無此說,起於唐末。殘杯冷炙,古無此理,亦起於唐末。夫此可以知世變也。 漢魏六朝,詩人多為朝官貴冑,從容風雅,裙屐相高,否則則為俳優倡畜之弄臣。仕途或有通塞,窮達相去不遠,才秀人微,小有悲慨而已。 唐以科舉選士,士非昔之貴冑矣。奮身鑽求,冀博一科名,或十試廿試而不第,流連京師,奔走請謁;終不獲雋,則徘徊權門,或棲為掾吏,或側身清客,求其不窮者,百不得一。及至諸路斷絕,無可寄望,乃退歸鄉里,為館課老儒;或遊幕四方,為刀筆錢穀師爺。 蓋士之出路甚隘,不過此數種而已,嘆老嗟卑,正其本份。窮而後工,斯又百不得一也。 故唐代中葉以後之詩,例不脫一種酸苦氣,窮則為「出門即有隘,誰謂天地寬」之詩囚;達則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之大言。貧兒驟飽,鼓腹高歌,初無實際也。中有歡愉之言,則非「癡兒了卻公家事」,則已為某公清客,可以閒看「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矣。 黃茅白葦,一望靡餘,至於金和,而為收束焉。 金和之窮,等於孟郊;遭逢亂離,又同杜甫。所謂「東風用盡開花力,吹上儂衣只是寒」(春閏曲),九耗三儉,蘄免寒餓,雖肆吟詠,如燃死灰,慘淡陰黑,滿地秋聲,誠有如其集名所示者。 《和周葆淳無題詩》且云:「朱樓落盡萬花枝,洗面朝朝淚眼宜。山慾望夫和土化,鳥休思婦覓巢痴。竟沉苦海終非計,便出愁城已不支。學得南朝無賴法,破家時節苦裁詩。」較黃仲則「全家都在秋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尤為痛切。此非金和獨居苦海,蓋唐宋以後詩人窮愁之通例也。 若同光則不然,詩非一己之哀戚,乃時代之寫照;國家不幸,賦到滄桑,亦非某氏之窮通;抒懷感憤,實有理想與辦法指寓其間,更非空為大言者。故詩至同光,為一大變,猶時自唐代中葉至道咸,道咸以後亦為一大變也。 9. 詩界革命 詩至同光為一大變,其變以湘綺之復古始,終則必為黃公度、譚嗣同等之詩界維新與革命。即公度本人,亦以復古而至於革命也。 然當時言詩界革命三傑,初不數公度,蓋公度言詩之改革,時在返歸嘉應以後,遠較譚嗣同、蔣觀雲、夏曾佑為晚。 譚夏蔣三氏皆公羊學者,章炳麟《自訂年譜》嘗云:「廿四歲與穗卿交。穗卿時張公羊、齊詩之說。」穗卿即曾佑字也。所謂新詩,自彼發之,而譚嗣同附和最力。 然譚嗣同《莽蒼蒼齋詩》二卷,題為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第二種,則其所謂新學之詩,面目如何終不可得而知。 僅有《金陵聽法詩》,不載集中,或可見其端倪,其末數語云:「綱倫慘以喀私德,法令盛於巴力門。大地山川令領取,庵摩羅果掌中論。」喀私德即Caset,指印度種姓制度;巴力門即Parli-ment,指英國議院。此非佳作,尤非坦途,夫人人知之,然固有以見其求新求變之意也。 10. 詩詠新事物 譚嗣同之用新名詞入詩,與黃公度主張用切今之事物名稱,正相類似。惟此乃當時詩家之慣技,且譚之拙稚、黃之麄強,皆非此中當行。 錢默存《談藝錄》嘗譏公度掎摭聲光電化諸學以為點綴,不能如嚴復、王靜安之深刻。然靜安詩用新事理多,用新事物少。其有用新事物新名詞而能佳者,猶不在少數。 如夏敬觀《哥而夫球》詩曰:「一隅之地疊小邱,學作常山蛇勢修。步駕橋屋施層樓,侏儒雖細不得遊。曲柄倒置短竿頭,持蹴彈丸通以溝。眼中兒戲行且休,英相老死誰復優?」謂英前內閣張伯倫也。詠高爾夫球而一力白描。 又《偕拔可直士愆悊觀製水泥曰》:「泥石入爐治,齏粉才一瞥。大釜燒水漿,飛炭吹赤屑。鼓動陶鑄之,意以傾補缺。突冒煙火中,盤旋穿凹凸。穣鞫欲聾耳,輸軸累相囓。背汗浹重纊,得戶即奔出。江光豁到眼,孚風已狂熱。人力怪若此,乍見宜吐舌,機心固尋常,久慣破扃鐍。我身坐銷磨,安得似精鐵?矧將天眼觀,此道誠大拙。初摧堅者敗,終使散者結。是物聚如山,小比蟻營垤。俛視一莞然,吾語諒非譎。」警聳靈動,洵為奇作,非公度所能及矣。 11. 公度詩之聲價 近代論詩諸家,最推公度者,為梁任公《飲冰室詩話》。 斯乃鄉誼與維新思想之契合使然。且任公得見公度之詩,始自光緒二十二三年間,其時於詩功力尚淺,故驟睹其作,驚為奇觀。厥後雖未再讀公度詩,然昔年怵動之印象,常存腦際,筆之於詩話中,遂多尊美語。後輯得數十首,已覺其奇絕不如往日,然猶或以為此未必為公度得意之作也。成見誤人,往往如是。 且此亦猶任公早讀定庵「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以為奇作,後始厭其淺近。讀詩者與時俱進,亦往往如是也。 至於其他各家,靡不競收公度詩者,則以全集晚出,而公度詩又多刺時事之故,潘飛聲《在山泉詩話》有說。 12. 維新本於復古 公度論詩,以為無革命而只有維新,然其維新之法,實即由復古來。 《在山泉詩話》卷一云公度論詩,有宋不如唐,唐不如六朝,六朝不如漢魏之說。 如此持論,則勢不推至三百篇不止。而考諸三百篇之所以為佳,又以其為婦人女子矢口而成之故。此則又不能不放而為山歌之體。欲運天籟以變人籟,雜用方言口語,成新體以別出古體也。此所以公度詩實不同於《詩經》,而轉有合於樂府。 至於用功法門,則自《晞發集》出,非徑學漢魏樂府者。蓋我手寫我口,我口中所言,但為詩料而已,要蘄能寫,則恃其手腕如何。此其手段,遂不能不陶煉於古人,陳融《頤園詩話》謂其致力於古人處,功力甚深,正以此故。 言詩者或揚創新而薄法古,或主習古而咎創新,以公度例之,則二者實一體之兩面耳。 13. 詩道之新舊 詩家搜羅物象,本無之而不可,所謂牛溲馬勃,盡成雅言,豈有新材料舊材料之說?自妄人不知誰何者,揭出此義,世遂哄哄,若詩果不宜於用新名詞,果不能寫當時事;偶或用之,則以為以新材料入舊體制,如於山水畫中著一飛機輪船者然。於是為馬遠夏珪四王八大,竟只能為馬夏四王八大,不可於其中入一今時衣冠人物矣。於是為唐為宋為漢魏六朝,遂竟只能為唐宋六朝,不得於其間著一時代語言事類矣。 此弊自明人好用古官名地名始,以為用唐以下名物為不雅。夫雅俗自有品格,豈著一古衣冠即以為雅耶?唐宋人寫鞦韆寫玻璃,又豈非當時事物耶?公度「凡事名物名切於今者,皆採取而假借之」云云,蓋即針切此弊而發。 然以此為宗旨,亦不免為矯枉過正之談,若散原敬觀等,則依仁義行,非行仁義,不揭此為標榜也。 夏敬觀《暑日齋居口占之一》:「電激風輪傍座隈,鏗鏘響似谷中雷。祛炎那有天然好?蘋末涼颸細細來。」詠電風扇,未嘗不雅馴;《辛巳八月朔日食書感》:「地輪繞日若大輿,月輪乃似照乘珠。有時交會掩赤日,遂使下界盲驚呼。疇人預告八月朔,日被月蝕無有餘。設台武彝地磁測,俯仰觀察憑斯須。今茲研討學有用,何止析破往說誣。或云眾星可晝見,此語雖甚理則無。中天光氣尚四射,豈彼一兔真吞烏?春秋大事日食書,是證周曆多粗疏。五行立說始漢儒,持此匡主毋乃迂!牛酒賜相相自劾,何曾寅畏解修德?蠢蠢小民衛社稷,撞金伐鼓救不得。」寫新學說,亦未嘗無寄託。 而散原《讀侯官嚴氏所譯社會通詮訖,聊書其後》云:「悲哉天化之歷史,蝨於穹宙寧避此,圖騰遞入軍國期,三世低昻見表裡。我有聖人傳作屍,功成者退惡可欺?蛻形範影視爐錘,持向神州呼籲之。」 《次韻答黃小魯觀察見贈》云:「別髯逾一紀,只如隔旦暮。依然蛛絲窗,茶鼎藥爐駐。抵幾攄衷曲,持之或有故。窮老盡氣力,笑致悠悠譽。孰憐耽榮華,轉以廢百務!聖文見道真,塗澤乃皮傅。髯傳濂學說,寧無為此懼?方今六合外,未可尋常諭:主義侈帝國,人權擬天賦。懵騰酒杯間,姑就哦斷句。沉沉萬鼓亂,渺渺寸心赴,江南黃蔑舫,幸髯有所遇。」言天演論軍國主義等,更無所難。 感春五首,尤為公度所自出。特公度以此為標榜,且明而未融,世遂亦以此見公度;散原則取秫為酒,讀者未易覺察。任公且云散原不用新異語,而醇深俊微,不獨異於古人,亦與時流異。實則散原非不用新異語,用之妥貼,人不以為新異耳。 公度之明而未融,又如《己亥雜詩》《不忍池晚游海行雜感》諸詩,風調全仿龔定庵。錢仲聯《夢苕庵詩話》云公度濡染於龔定庵、黃仲則及其鄉人宋芷灣甚深,又於其沿襲之故,一一發舉於所著《人境廬詩草注》中,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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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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