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面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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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新潮流是近代最流行的詞彙之一。而其使用均與「時尚」相連結,所以它的思想史意義,又在於它與時間相連結,突出時間義。與古時李益《江南曲》「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李嘉祐《南浦渡口》「東風潮信滿,時雨稻秔齊」等詩之突出時間義相似。
可是時間是頂複雜的東西。
康德把時間空間視為思想之先驗形式,理論物理學則加入了三個因素:互動、運動、速度。
加上這些,時間空間就會產生變化,例如形成曲線,或引力造成時空扭曲等等。離地面越遠,時間也會越快,所以山上和海面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如果使用GPS,時間在山上就會加快五千萬分之一秒。
古代神話常說「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理由正在於此。
不過近代思想史使用時間比較簡單,最常見的只是「新舊」。新代表時間近、舊的時間遠。新潮的詞彙譜系中,新文學舊文學、新戲舊戲、新史學、新青年、新方法等都屬於這種時間序列。
與新舊類似的是前後。如「前現代」與「後現代」、「結構主義之後」這樣的。
另外就是遠近。「近代」最近,遠的是古代。若嫌古代太長,可再區分為遠古(上古)、中古。
這看起來是一種時間的自然區分,實則不是!因為,上述時間觀都是單一的、直線的。而這種時間觀,就恰好是種新潮,是受西方影響的。
中國原先的時間觀就不是這樣。固然也有這種直線式的,卻還有一朝一朝、一時代一時代接龍式的;用《易經》卦象推演的元、會、運、世;六十甲子的不斷輪轉;一張一弛的三統說、文質代變說;盛衰起伏的正變說等等。
佛教傳來之後,也吸收了佛教的「一剎那」「劫數」。歷劫重來,時間就又重新開始。民間宗教則說三元甲子、青陽紅陽白陽三劫。
現代中國人對這些皆已陌生了,只熟悉西方那種直線單一時間觀。
而直線單一時間觀本身卻又是有具體思想內容的,不像我們平常只用作紀年工具這麼簡單。
其思想內容是什麼?是基督教對時間的安排。把自然時間序列跟上帝的恩典、基督的生命、教會的發展、聖父聖子聖靈的關係統合起來,就形成以耶穌出生為元年的紀年法。
教會形成和教權行使的年代,歷史才開始,所以之前是上古。教權後來受到挑戰,政教分離了,神聖世界跟世俗社會拉開了距離,上帝的歸上帝、撒旦的歸撒旦,則叫做近代。
此一時間觀之形成、它在史學中的運用及其弊病,史賓格勒《西方之沒落》、柯林烏德《歷史的理念》言之已詳,但迄今不能動搖它在我們社會中的地位。如果有人忽用孔子紀年、黃帝紀年,或道曆佛曆,則人人側目,咸以為怪。
甚至,在史賓格勒痛批「上古 — 中古 — 近代」之際,我們的史家反而正熱衷著把這個時間框架套進中國史裡來。
文學史上最早的套用者是在蘇州東吳教會大學教「中國文學史」的黃人。後來劉師培在北大開講「中古文學史」亦用此架構,而通行至今。哲學史,則胡適、馮友蘭也都這樣用。
胡適的分法是以老子到韓非為古代、漢到唐為中世、唐以後為近代。
為什麼漢到唐為中世呢?因為他認為這時也跟歐洲中世紀一樣,思想的主體是宗教。唐以後為近代,則是當時一種主要思路,日本內藤湖南京都學派甚至由此發展出一套「唐宋變革」的論述,說中國如何由中古轉變到近代資本主義社會。
這當然是又跟馬克斯社會發展階段論結合起來的說法,但底子跟胡適一樣。
馮友蘭和胡適卻很不同。他把董仲舒到康有為全都劃入中古,說近世哲學在中國還沒開始呢!
因為他認為漢朝以後思想家都以注解古人的方式來談思想,類似西方中古教會的經院哲學。西方近代打破教會壟斷,具有反叛精神的哲學,則在中國還沒出現。
馮先生這樣的認知,現在看,當然可笑之至。可是那時我國學者知識人之心態、理想、自我期許卻只是如此。
陳寅恪那段到現在還激動人心的金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實也是當時馮先生的理想,故他以為近代思想之特徵即在於打破權威,自由獨立思考。
殊不知,他服膺的新實在論大家懷特海就強調過:「整個西方哲學史就是對柏拉圖《對話錄》的注腳」。
思想之所以能夠有進展,從來不因人自由獨立的漂流在海島上呆想,而在於與偉大的靈魂對話,激盪、啟發、辯難、借力。
故哲學史事實上就是詮釋史。
孔子是對夏商周的詮釋,孟子是對集古代文化大成的孔子的詮釋,董仲舒是對《春秋》的詮釋,朱熹是對《四書》的詮釋,王陽明是對朱子的詮釋,戴震是對《孟子》的詮釋,章太炎是對《說文解字》的詮釋……。
佛教道教也各依其「聖言量」而開展,跟西方是一樣的。
近年詮釋學大昌,由《聖經解釋學》發展出來的這門學問,亦已成為一切人文學之基本方法和視閾,回頭再看馮友蘭這類言語,自然會惜其幼稚。
關於「近代」的問題卻還沒完,上面提到的「與馬克斯社會發展階段論結合起來的近代觀」仍繼續糾纏著中國人。
依現在大陸的學科建置,一是把近代定性為資本主義社會。二是把時間定在鴉片戰爭以後,而不是宋朝。三是近代以後還有社會主義的興起,所以三十年代以後另稱為「現代」,四九年以後為「當代」。興起以後,步履還有點蹣跚,故又以改革開放以後為「新時期」。
各設學術機構(如近史所)、各招博碩士生(如近代文學博士點、現當代文學專業等),鞏固其時間段。時間具體化,成為專業領域、方向、城堡,有其領土、主權和人民。
這時的時間就空間化了。
本來在西方,哲學就是去時間性的,因為談的主要是永恆。
這是它的老傳統,所以講思想常予以空間化,用地理(東方與西方)、結構(表面與內在,表層與深層、現象與本質,台前與背後)來談。背後還有背後,無限延伸,就成為「第一因」。
哲學主要是研究形上學,而形上學就是「物理學之後」的學問。近年我們說「結構主義之後」「後現代」等,看起來是直線時間,其實也一樣有空間意義。就像排隊時,你排在我後面,我倆就構成一組空間關係。
東方西方是最早的架構,但不是你現在以為的。
近代中國人以自己為東方,來跟西洋人對舉著說,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這類東西文化論述,汗牛充棟。
可是西方人說的東方,原先可不是指中國印度日本,而是指埃及、波斯。
早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就設想世界是圓的,劃分成溫帶、熱帶等區域,生活在不同區域的人過著不同的生活。
其《政治學》首先為西方人勾勒出東方社會的形象,那就是「專制」和「奴性」。
中世紀學者大艾伯塔斯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地理思想。在《區域的性質》中把占星術和環境結合起來,認為地球的可居住性由緯度決定,不同的可居住性,就影響著人類各地區的社會性。
這種論調,被稱為早期東方專制論。
但這一說法並未立刻流行起來,原因是中古歐洲主要是基督宗教之內部發展問題,與東方交涉尚少。
主要交涉之東方亦僅限於埃及、波斯、阿拉伯世界。其所謂東方,基本上指的即是這些地方。
大航海以後,西方遠航到了他們所說的「遠東」。剛開始,當然震懾於遠東的富庶繁華、文物製度,所以興起了「中國熱」。
但後來關係惡化,1748年的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開始把中國納入「專制東方」這個老框架裡去。
羅馬教廷更於1773年取締耶穌會。中國人的宗教態度、社會狀況,遂從足以與歐洲相對,甚或是更勝一籌的非基督教文明,轉而成為一黑暗帝國,有待上帝拯救。
從亞里士多德以來,對東方專制之形成與性質的認定,就有命定論的色彩。認為專制國家之所以為專制,係因其地理條件、人口因素、氣候、幅員等而不得不然。
而這些條件,基本上也不太能改變,故專制政體事實上並不能改變,不得不成爲一凝固之物。所以專制東方又稱為「停滯東方」。
接著就是黑格爾對中國的精神現象學解釋。認為中國的歷史本身毫無歷史性,不過是一個偉大沒落之不斷重複。
黑格爾只是一個例子,十九世紀以來西方人這種態度是很普遍的。
英人霍布森《西方文明的東方起源》概括道:
「歐洲人按照想像,迫使世界分裂為兩個陣營:西方和東方。在這一新的觀念中,虛構的貶低東方的觀念,被作為理想的西方的對立面。西方被想像成天然具有獨一無二的美德:理性、勤勉、高效、節儉、具有犧牲精神、自由、民主、誠實、成熟、先進、富有獨創性、積極向上、獨立自主、進步和充滿活力。
然後,東方就成為與西方相對的他者:非理性、武斷、懶惰、低效、放縱、糜亂、專制、腐敗、不成熟、落後、缺乏獨創性、消極、具有依賴性和停滯不變。也就是說,西方被賦予的一系列先進的特性,在東方則缺乏此類優點。」
晚清開始,向西方學習的新派人士,當然很快就完全學會了這一套世界觀。這也是他們獲得的最完整之西潮。
因為學什麼學問、技術都很難,學鄙視卻很容易。自由、民主等概念不好理解,說中國人懶惰、放縱、糜亂、專制、腐敗、不成熟、落後、缺乏獨創性、消極、具有依賴性和停滯不變等,那可是張口即來,再簡單不過了。
這也成就了他們的「啟蒙者」身份。改造國民和國家,脫離這種專制、停滯的狀態,達到西方那樣的進步、自由,便成為他們存在的價值與使命。
結構性的現象與本質區分也同樣淵遠流長。
其思維方式大抵可以概括成一句話:透過現象看本質。認為任何事物都有一個深藏的本質;觀察者不能被現象所惑,而應透過現象,揭示本質;才能掌握真相、掌控事物。
這種本質主義立場,是從古希臘就開始的。
柏拉圖之「理念」,亞里士多德之追究「第一因」,乃至基督教之上帝。兩千年來一直是西方哲學的主流。
近代哲學之革命性,主要就是想打破本質主義(尼采、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羅蒂、福科、德里達、利奧塔等都被認為屬於這一路)。
但這套方法實際既久,深入骨髓,並不容易打破,反而還大有發展。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首先把具體的語言行為(言語)和語言中的深層體系(語言)區分開,把語言看作是一個符號系統。
產生意義的不是符號本身,而是符號的組合關係,因為這才是深層結構。
故語言學不是研究語言,而是研究符號組合規律的學問。
後來列維.斯特勞斯《語言學的結構分析與人類學》等人更用此法廣泛分析了親屬關係、飲食、宗教儀式、遊戲、文學與非文學類的文本等等。
在二十世紀中期,這個結構主義陣營聲勢浩大,影響深遠。
放到近代思想史上看,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中國社會的超穩定結構》《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的超穩定結構》、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就都是明確要找深層結構的。
結構主義用在中國文學研究上的嘗試也很可觀。試翻翻周英雄《結構主義與中國文學》、陳國球《結構中國文學傳統》等書即可體會這一潮流的勢頭。
我自己發展「文化符號學」,與西方結構主義、符號學、形式批評之關係之深,是不消說的。但我對這一路數仍不能無疑。
我不相信普遍性與抽象性,而強調特殊性與具體性。不僅每個作家每個時代不同,民族間也不一樣。
所以,假如有深層結構,我們的結構肯定會與西方不同。
像列維.斯特勞斯說的「二元對立」,我就覺得跟本不能用來解釋中國思想與文學。語言結構,終究是與思維、與文化有關的。
中國語言也不能以普遍語法概括之。
早自《馬氏文通》以來,漢語即有若干特性是大家都知道的,如詞類區分方面,「泰西文字……無助字一門。助字者,華文所獨,所以濟夫動字不變之窮」;拉丁語法中也無介詞,只有前置詞,馬建忠參考前置詞之作用,列了介詞一類。可是他也說:「介字用法與外動字大較相似,故外動字有用如介字者;反是,而介字用如動字者亦有之」。
在句法方面,《文通》則說:「大抵議論句讀皆泛指,故無起詞。此則華文所獨也。泰西古今方言,凡句讀未有無起詞者」。
我們不能說這些都是表面差異,漢語與泰西語言之深層結構仍是一樣的。因為結構主義所相信的一些深層結構,如上文提到的「二元對立」,在我看,漢語恰好就是反證。
漢語的一個特點正是正反無別、同義反復。
故哀矜之矜,即是驕矜之矜;薄既是少又是多(如磅礡、薄海騰歡);止既是停止又是走(論語: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止即趾,走開之意);離既是分開又是碰到(故離騷就是遭憂,離即遭);鯤既是小魚卵又是其大不知幾千里的大魚;易既是變易又是不易;豫既是悅又是厭(爾維釋詁:豫,厭也);厭既是討厭又是滿意(猶如饜),殆均如莊子所云:「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反覆終始,不知端倪」,二元是對立不起來的。
但更重要的差別可能還是在時間觀上。
時間空間化以後,時間就愈來愈不重要了。所以形式批評所採取的,常是減法。不理會作者與創作時代,只把作品視為獨立自足的有機體,分析這一首詩一闋詞之美感便罷。
而分析之方法又是具有普遍性的,什麼時代什麼人都可以用這套客觀普遍的方法,針對其語言構造進行分析。
某些人甚至並不太從事實際批評,只談詩語言之普遍特徵、敘述文之普遍結構,而後用之於各個作品的解析上去。
我則重視時間因素,想說明歷史上不同時期的人對語言美的掌握有何不同。
因此我的理論論述往往與我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勾勒混在一塊,即事言理,具有史學氣味。
用結構批評的術語來說,我這種「歷時性」而非「共時性」的研究,便跟他們不是一夥。
從現象探尋本質,或尋找深層結構,看來都是水桶或洞穴深潭的隱喻。然而流水般的時光呀,想把它箍在水桶裡,哪裡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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