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倫理衝突的疫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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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疫中,我們這邊主要還在談現實層面問題(行政措施、言論管制、醫療效果、經濟影響、民生需求、美國會不會崩潰等等),歐洲的哲學家卻早已吵翻了。疫情會產生何種政治效應,成為哲學話題。
就如彗星撞上了火車,思維的軌道也不得不震動,或扭曲。
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認為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對居民實行隔離檢疫,禁止公眾集會,取消體育、宗教活動,關閉學校、酒吧,派警察及軍隊介入隔離區,都是可怕的。政府以此擴權,民眾則因恐懼和對安全的渴望而自願放棄個人自由。
反對他的人,則或說真正的問題不是封城,而是混亂,「俱樂部照常開放,在沒病毒染病的地區封閉學校有何意義?」或不擔心政府強勢,只擔心它「脆弱且無腦」,被動遵循孤立主義的邏輯。或說目前政府選擇製造恐慌,以鼓勵人們隔離,可能還是最好的辦法。
也有人譴責政府「把每個人都變成了潛在的塗油者」,將導致人際關係的惡化。另有些人把矛頭轉向民眾,說隔離並不是對自由的限制,那些不願隔離的人「在特定情況下不做必須做的事」才是錯的。又有人說:政府之表現,與其說是極權,不如說是「公共機構的崩潰」。
從爭論之熱鬧說,這是近年哲學界的盛會,大佬都出動了。而他們談的雖是歐洲的事,跟我們「封城」等情況卻很相關,故不乏參考意義。
但眾說紛紜,尚不解渴。都想揭示「傳染」這個醫學概念的政治學意涵,可也沒個結論。
原因有五:
一,面對新病毒、政府與醫療團體的新窘境,哲學家同樣窘困。舊的思維和論述工具,與新狀況對不上焦,以致發言盈庭,卻令人有黔驢技窮之感。
二,歐洲哲學既有的套子限制了思惟,把疫病的政治學意涵縮小到政府權力方面。其他方面呢?例如在大陸,人民與政府的關係固然因疫情而有些緊張,可是家庭內部人倫關係之緊張,其實更甚。小孩不開學,神獸鬧宅、網課傷腦,許多人都說孩子若不跳樓,我也該跳了。而準備離婚的人呀,早已排隊掛號到下半年啦!
三,這番哲學思辨並沒提出對現實的解決之道,變成概念之爭、立場之別。若問:不封城,還有什麼辦法?這些哲學家一個也答不出來。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都是對世界的解釋、批判,而無實踐性。
四,哲學家還在爭論、還沒有實踐方案時,政客卻已有了。新加坡、日本都不封城,另出應對方案。英國也不封城,還有讓人死一片,以獲得群體免疫之說,首相且率先去感染。美國則發錢、發糧食、號召在國外的美國人都趕快回來。它們都不走隔離的路,也脫離了強勢政府必將制約人權的印象,以致英美首腦之民意不降反升。這類現實疫情應對狀況,哲學家們始料未及,如何看,還得再想想。
五、他們雖來自各個不同國家,但其討論仍侷限於國家事務領域,沒談到疫情對國際合作或互動的問題。南希(Jean-Luc Nancy)雖然​​說「冠狀病毒從各方面來看都是全球化的產物」,卻也只批評全球化,並未對目前國家體制和各民族觀念在合作防疫方面的利弊多做探索。
而我覺得:這才是思考的起點。
我們站在中西雙方的角度,也恰好有此優勢來談這些問題,不像他們只有西方觀點。正如這次大疫,西醫沒有藥,只能穿隔離服、上呼吸機、打抗生素,坐待病人死去或竟好了。我們則既有西醫這一套,也有中醫無數去熱、解毒、清肺、辟瘟的藥和針灸、刮痧等霹靂手段 — — 哈哈哈,你看我如此自大、如此充滿民族自信,就知道為什麼在國際上我們常常惹人嫌了。
但事實上,各民族之倫理觀不同,在合作防疫時是最常出現衝突的。
例如前文提到英國的群體免疫說,中國人就常理解不了,剛聽到時還以為是笑話或網絡謠言。
意大利西班牙等國說六十五歲以上老人就不用救了,中國人也極不以為然,因為我們的醫療資源幾乎全用在這些老人身上。
正擔心或咒罵海外華人回國會增加防疫的難度,大喊「不斷進來新增病例,這怎麼隔離?什麼時候是個頭啊」,美國居然號召外頭的美國人都趕快回國,亦令人無語。
口罩問題也一樣。我們好心捐口罩去,外國往往不領情;華人在歐美公眾場所戴口罩,好心怕傳染別人,竟然會遭詬罵或驅逐。原因是西方人認為只有生病才戴口罩,你戴口​​罩出來,就顯示你病了,病了還出來感染別人,豈不可恨?
相對於中國人戴口罩來自我防護而自喜,西方人認為政府信息透明和積極的措施(比如醫療補助、誤工的支持等)更有效。反之,對政府和媒體引導民眾戴口罩,西方人更有警覺,認為是用來掩蓋醫療物資缺乏的伎倆。
再說,相信你也注意到了,小說和影視節目裡,中國人無論大俠還是小偷,男或女,都是蒙口鼻的;西方的英雄,如佐羅、蝙蝠俠卻都是戴眼罩蒙眼的。這就是文化,習慣如此,有時沒道理說,只能尊重差異、理解彼此。
送口罩出去,別國常以口罩質量有問題退回,也常令中國人惱火。懟人為樂的部會發言人亦常就此口出金句,說之前別國送來的口罩也常有問題,咱們可沒吭聲吶!
這就涉及送禮和收禮的文化倫理了。中國人把送禮當好客、交朋友的一種重要方式;收禮者都能體會這種好意,故雖發現禮物過期了或損壞了,甚至原是別人送給他,他再轉送給我的,一般都不會跟送禮者抱怨,以免尷尬,弄壞了交情。西方也一樣嗎?
我們從小就以為好客是不證自明的道理。所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一上來便是千人共誦《論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好客山東」還成為該省的自我定性。可是若讀讀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論好客》,你就會發現這還真是個複雜的倫理問題。
德里達反對子路「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這種絕對謙恭而服從友人的倫理。覺得這樣,主人和客人的身份就顛倒了,好客者反而成為「人質」:主人成了客人的客人,客人成了主人的主人。好像無條件的、誠心誠意地接待「面孔」,才是正義。
他說康德便不同。康德的好客是一種權利,就是一個外人(陌生人)不會因為自己來到陌生地而受到歧視的權利。既是權利,就必須符合其條件才能實施。顯然,康德的「好客」是有條件的,前提是不敵對,是和平。
相反,我們一般所以為的「好客」則是責任,是無條件的。絕對好客成為永久和平的前提。不如此好客,朋友常就做不成,翻臉成仇。
實際上,「好客山東」這種絕對好客倫理,也很難做到。人們不可能不問來者是誰、什麼身份、從何而來就對之一律「好客」並「無條件接待」。所以我們經常處在矛盾中:一邊是無條件的、誇張而熱情的絕對好客規則,另一邊則是有條件的、司法和政治的好客法規。一邊是尊重和絕對贈與,賓至如歸;一邊是在交換、比例和標准上安排對客人的接待形式……。
從他的論述可明顯看出:中國較偏向絕對好客倫理,他這類西方人則較偏向康德式有條件的好客觀。這兩種倫理,本來只是在各自的社會中各行其是,現在卻疫情化了,成為國際行為上的爭議,製造了新疫情。
而絕對好客倫理的另一項挑戰也同樣棘手。
船上有確診或者疑似病例的郵輪,如世界夢號、鑽石公主號、寶瓶星號、威士特丹號等,到處被拒入港、數以千計的旅客和船員被檢疫、隔離,任其海上漂流。誰也不敢好客,邀請入境。
福柯《瘋癲與文明》第一章,就是以瘋人船來開篇的。不料如今真出現了當代版。
西方中世紀治療痲瘋病,主要就是隔離。因為根本沒藥治,和現在差不多,只能隔離。隔在陸地上還覺得不安全,故都丟到船上,任其漂流。文藝復興時期沿著萊茵河和佛蘭芒運河遊蕩的愚人船(Narrenschiff)則為它的後續。把瘋子驅逐出正常人的生活領域,讓他們如痲瘋病人、如幽靈般漂流出去。
這也不能怪西方人殘忍,因為它更早的淵源正在中土。
雲夢睡虎地秦簡中即已記載:對痲瘋病患,或「沈水」或「生埋」,否則「癘遷所」。也就是流放到專門隔離的地方。這是世界上對傳染病採取隔離措施最早的法律。從秦朝到1953年中國皮膚性病研究所成立,辦法還是在全國建隔離痲瘋病人的「痲瘋村」。可見醫療手段和人道關懷在面對病疫時,能力及進展有限,仍只能仰賴流放和隔離。只不過我們沒有瘋人船罷了。
然而,細看便知我們現在的情況跟癘遷所、瘋人船都還不一樣。我們是相反的。感染病菌的郵輪只是少數,被隔離的,其實不是他們,而是大多數沒染病的人。
從前是發現幾個病人,把他們送去隔離。現在是既隔離病人,更隔離絕大多數沒病的人。彷彿獄卒和囚犯一樣坐著牢,只是理由不同,一為安全、一為治療。可是新冠病毒致死率不過2%左右,比H7N9、MERS、H5N1和非典都低,誰會為兩名犯人搭上一百人陪著坐牢呢?倫理上沒問題嗎?
獄卒和囚犯的比喻,不恰當,因為沒有人喜歡患病,患者也不是犯人。但現在所有人都被圈禁、被隔離則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人是動物,不是植栽,故曰「人挪活,樹挪死」。歷來對人的懲罰,除了傷殘其肢體外,就是限制其自由活動。以古代五刑來比擬,現在兼有徒刑與流刑。
徒刑是關閉並服勞役。現在關在家裡,哪也去不了,工作都得帶到家裡做,家務勞動又沒完沒了,加上小孩不上學,鬧騰、管教、課業、生活,無休無止,跟范杞梁被罰築長城相比也無有遜色,而孟姜女卻還來吵鬧要離婚。
流刑則是流放。春節迄今,無數人流居在老家、異國、他鄉、旅店,無數人流浪在公路、鐵路、機場,某山某水,自哭自笑。無罪而受罪,有怨而無法怨,直開千古未有之奇局,亦十數億人今生之劫數也!
古者「男去勢,女幽閉」,幽閉之慘,等於宮刑。現在卻都在幽閉中,其狂躁、鬱怒、壓抑、猜疑、驚悸、愁苦,都不說了,心理疾病和後遺症將來自會爆發。
更慘的,是一家人的群體幽閉。養鵝的人都知道,別讓鵝扎堆,容易窒息而死。同理,人倫之樂所以能維持,關鍵在於不能太緊密。人人都有點空間,才能呼吸。現在像是在絞肉機裡絞成一團血肉模糊的肉塊了。
也就是說,如何隔離,甚至要不要隔離,其實是該討論的。因為新加坡不患病、不戴口罩、不封城的策略,也曾受到世衛組織的表揚。武漢的情況當然與新加坡不同,封城無可厚非。但中國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是武漢,許多倫理衝突其實可以避免。
例如村委會、小區管理,到處是「出門打斷腿,還嘴打掉牙」「發燒不說的,都是潛伏在人民群眾中的階級敵人」「帶病回鄉不孝兒郎,傳染爹娘喪盡天良」「出來聚會的是無恥之輩,一起打麻將的是亡命之徒」「有朋自遠方來,必誅之」之類標語、口號、大喇叭喊話和思維。以破壞倫理、打擊人際關係、展現權力蠻橫來顯示政治正確,突出恐懼與個人自保而洋洋得意。甚至還要比賽,PK看誰更硬核更野蠻,或騎馬橫刀堵在村口,或挖斷馬路,防止遊子返鄉。
這是「他人即地獄」的思維,把別人都當成敵人,要把倫理親情都斬斷或壓制住。疫災中,人容易發瘋,此即其中之一端。
在歐洲的論爭中,齊澤克曾以為隔離、讓人身體不接觸,可顯示對對方的尊重,不一定會把人們分割開來。唉,他真是想簡單了。
西方情況略有不同。因恐懼與個人自保而出現的,是另一種,那就是種族主義的幽靈。
種族主義在西方根深蒂固,時不時就會爆發。近期歐美政客炒作「中國病毒」話題,以展現種族歧視者便屢見不鮮。中國朝野回擊,唇槍舌戰,也火花四濺。或拉上科學,力圖證明病毒不起於武漢、反而可能源於美國。
對罵之外,我們也要努力求和,積極以抗疫經驗、醫療物資、中藥去援助各國,以抑制種族主義的火苗。
之所以如此在意,就是因為怕種族主義者把火真煽起來,會極大影響中國的國際發展,也直接衝擊海外幾千萬華裔。
但有時又做得太過,對外國人在華之檢疫、隔離、治療頗有禮遇,在廣州青島等地起了不少爭議。這其實也是一種種族主義態度,歧視異族跟崇拜異族,貌異心同。猶如東方主義(Orientalism)既指藐視東方,也指把東方拔高,禮讚崇拜的偏見。
崇之抑之,都不必要,較好的倫理選擇,應是上文所說,在「尊重差異、理解彼此」的立場上尋求和衷共濟。
不要懷疑我唱高調,這其實是這次災疫中難得的共識。剛剛,英國《金融時報》3月31日發表了德國總統、約旦國王、新加坡總統、埃塞俄比亞總統、厄瓜多爾總統聯合撰寫的《沒有時間進行地緣政治地盤的爭奪戰》,稱:
「病毒大流行的各個國家都在自我封閉,關閉邊界、實施嚴格的行政措施。這種封閉可能使世界陷入各國自己顧自己的局面。然而,我們可以通過打破阻礙知識交流和合作的障礙,更有效地遏制和應對這場疫情。這樣的危機,往往會激發人性最好的一面和最壞的一面。我們作為領導人,有責任鼓勵前者,遏制後者。」
因此他們呼籲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紅十字與新紅月運動、全球疫苗免疫聯盟、慈善基金會、科學家和私營製藥公司聯合起來,形成新的全球聯盟。
目前,為了救急,他們的工作是:治療方法和疫苗的研發、試劑盒和關鍵醫療設備的分配,聚焦於提供一種最終治療方法和最終疫苗,作為示範型的「全球公共物品」。
然而,看了我前面的分析就知道:人心不齊、倫理觀念衝突,講什麼國際合作都是枉然。故真正的切入點,不在物而在心。可惜諸君還未抓著重點。
講至此,可說另一樁新聞。蘇格蘭作家彼得.梅十五年前曾寫過一本名為《封鎖》(Lockdown)的小說,講一場全球流行病,中心是英國倫敦。疫情之下,政府不得不封鎖倫敦。那時,出版商認為這部小說「極其不現實、不合理」,不予理會。現在才發現恍如預言,四月二日火速出版了。
文學和哲學上對倫理情境的分析、對未來的預判、對方向和道路的建議,往往如此。當時多輕慢以對,關注者在彼不在此,事後才來咨嗟惋嘆。 — —這一點,中西方倒無衝突,都是一樣的。
然則,文章也可以有另一種結尾:中西倫理衝突的疫情化雖然已很嚴重,但隔離的倫理,終將讓位給關懷和交流,而文學藝術或許仍是橋樑。在封鎖的虛與實之間,體會世情的善與惡,愛與美,若在此間,便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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