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9|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讀書是一種詭異的交互

Photo by on
圈、點、評、識,是中國傳統讀書法。圈有大圈小圈,主要是標示句讀的,其次用以注明精彩處、關鍵處,讀到擊節讚賞處,不禁密密加圈。點,也有句讀功能和提示功能。評則是讀者對所讀書的評論、解說。識,是標明、識破、誌記的作用。
此法古來即有,宋代以後大盛。因印刷術流行,書商也常敦請名家評點經史詩文來賣,這種讀書法遂又更是普及了。
後來小說戲曲也仿這種方式流通,李卓吾、金聖嘆之評本,幾於家喻戶曉。
現代人與這種讀書法區隔了,所以除了金聖嘆評《水滸》、脂硯齋評《紅樓》等三兩本之外,幾乎不知其他。我這篇文章,就是要稍作普及,介紹介紹相關常識:
評點除了評,還有圈點批抹。
《四庫提要》謂抹筆起於北宋,乃北宋人讀書之習慣;而圈點之法則興於南宋:「宋人讀書,於切要處率以筆抹。故《朱子語類》論讀書法云:先以某色筆抹出,再以某色筆抹出。呂祖謙《古文關鍵》、樓昉《迂齋評注古文》,亦皆用抹,其明例也。謝枋得《文章軌範》、方回《瀛奎律髓》、羅椅《放翁詩選》始稍稍具圈點,是盛於南宋末矣。」
宋人之圈點記號法,於文章精神筋骨切要處,抹筆、圈點,開卷了然,對讀者很方便,因此不斷發展衍生,形成各式繁簡不一之記號體系。
元朝程端禮《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據館閣及黃勉齋點經法,參考謝枋得批點法(稱為迭山法),發展成更精密的批點記號法,稱為「廣迭山法」。
包括畫截、側抹、中抹、側圈、側點、正大圈、正大點等七種符號及黑、紅、青、黃四種顏色,組合成十六種記號。
明朝散文大家歸有光用五色圈點《史記》,號為古文秘傳,當源於此。清章學誠曾敘述他見到歸有光五色圈點法時的情境曰:
見史記錄本,取觀之,乃用五色圈點,各為段落,反複審之,不解所謂。……其書云出前明歸震川氏,五色標識,各為義例,不相混亂。若者為全篇結構,若者為逐段精彩,若者為意度波瀾,若者為精神氣魄,以例分類,便於拳服揣摩,號為古文秘傳。前輩言古文者,所為珍重授受,而不輕以示人者也(文史通義)。
歸有光評點《史記》在明清兩朝影響之大,可見一斑。它的記號,包括:
史記起頭處來得勇猛者,圈;緩些者,點。然須見得不得不圈、不得不點處,乃得。黃圈點者,人難曉;朱圈點者,人易曉。朱圈點處,總是意句與敘事好處;黃圈點處,總是氣脈。亦有轉折處用黃圈,而事乃聯下去者。黑擲是背理處、青擲是不好要緊處、朱擲是好要緊處、黃擲是一篇要緊處。
沈國元《二十一史論贊》三十六卷,摘錄二十一史論贊,圈點評識;吳宏基《史拾載補》,取《史記》八《書》及列傳十一篇,圈點附箋注評語,均與歸氏相似。乃是以文學手眼處理一切文獻,發掘其文學性。而這樣的作風,起於宋朝,大成於明代中葉。
著重於闡發文本的文學性,如宋劉辰翁的《班馬異同評》三十五卷即是。此書到底是倪思作、劉辰翁評,抑或劉氏自作,本來就有疑義;所評,據四庫館臣看,是既非論文,又非論古,未免兩無所取。
可是提要又說此書「據文義以評得失」,且說劉氏「點論古書,尤好為纖詭新穎之詞,實於數百年前預開竟陵之派」,則顯然仍是論文之意多些,且為晚明風氣之淵源。
明人所作,如茅坤《史記鈔》六十五卷、穆文熙《四史鴻裁》四十卷、楊以任《讀史集》四卷、沈國元《廿一史論贊》三十六卷、張毓睿《三國史瑜》八卷、吳宏基《史拾載補》、利瓦伊楨《史通評釋》二十卷等也都是如此。
四庫全書收錄這些書時都有點不甘願似的,不是說它們以批點時文之法評史書,就說其評語多取鍾惺之說,或指責其評語詞多佻纖,情況跟他們指責那些用文學批評方式評點經書的著作相同,乃其偏見,但恰好可以見出此類史評與一般史學觀點的著作取徑不一,是種文學性的解讀。
其法主要分為評點、文話、體則文格三種。
評點之書,批評意見記載於所批評文章之前後、行間或書眉,而文章編排多半以時代或文體為序,如《古文關鍵》。
文話則是獨立的,但為了精確說明所批評之文句,往往引述原文,如《文則》。
體則文格之批評,是歸納文章作法,分為體格數類,除說明各類文格特色及意涵外,並詳舉文章為例,因此編排多依體則之序,如《文章指南》即是。
然而這三類只是形式不同,其批評方法互通。評點之書,若將其批評文字另文抄錄,不異文話;評點文字亦不乏關於文格者。
體則文格的出現是受詩格詩例之啟發,並由宋朝制義論格制之影響而成。
呂祖謙《古文關鍵》有〈論作文法〉曰:「為文之妙在敘事狀情、筆健而不粗、意深而不晦、句新而不怪、語新而不狂、常中有變、正中有奇、題常則意新……」共四十六格,並謂「以上格制詳具於下卷篇中」。
其後魏天應《論學繩尺》由舉業文章歸納出若干原則為「格」。書十卷,甲集十二首,乙集至癸集俱十六首,每兩首立為一格,共七十八格。每題先標出處,次舉立說大意,而綴以評語。
七十八格者劃分極細,單說題目即有立說貫題格、立說尊題格、指切要字格、指題要字格、就題摘字格、就題生意格、就題發明格、順題發明格、駁難本題格等。此書夾評注釋具備,與《文章軌範》形制相近,而嚴整過之。
這種做法影響深遠,號稱是歸有光的《文章指南》即稱文格為「體則」,分為六十六種體則。
這類著作都是要仔細討論文法的。呂祖謙《古文關鍵》卷首有導論〈總論文法〉,分為看文法、作文法、文字病三部分。
〈總論看文字法〉曰:「學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先見文字體式,然後遍考古人用意下句處。蘇文當用其意,若用其文,恐易厭人,蓋近世多讀故也。」
其程序則是:「第一是看大概主張。第二看文勢規模。第三是看綱目關鍵:如何是主意首尾相應,如何是一篇鋪敘次第,如何是抑揚開合處。第四看警策句法:如何是一篇警策,如何是下句下字有力處,如何是起頭換頭佳處,如何是繳結有力處,如何是融化屈折、翦截有力處,如何是實體貼題目處。」其後再具體分看各家文法。
〈論作文法〉則曰:「文字一篇之中,須有數行齊整處,須有數行不齊整處。或緩或急,或顯或晦,緩急顯晦相間,使人不知其為緩急顯晦,常使經緯相通,有一脈過接乎其間然後可。蓋有形者綱目,無形者血脈也。」
呂祖謙與陳騤同時,《古文關鍵》與《文則》的出現,代表細部批評的主要形式已然建立,選本及文話兩種批評法皆已成形。
此種批評的發展當然跟朝廷的經義取士有關。王守仁〈文章軌範序〉曰:「宋謝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資於場屋者,自漢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標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軌範》。蓋古文之奧不止於是,是獨為舉業者設耳。」講得不錯。
古文與舉業時文,宋朝就已在講究文法這一點上沆瀣一氣了。歸有光等人「始能以古文為時文」的新作風,其實只是往上接續了這個老淵源罷了
但《文章軌範》還不是最早的,更早的是魏天應《論學繩尺》。此書書首〈論學繩尺論訣〉一卷,含〈諸先輩論行文法〉〈止齋陳傅良云〉〈福唐李先生論家指要〉〈歐陽起鳴論評〉〈林圖南論行文法〉等。
〈止齋陳傅良云〉節錄陳傅良論文之法,包括認題、立意、造語、破題、原題、講題、使證、結尾諸段。
據四庫提要說:「傅良講學城南茶院時,以科舉舊學,人無異辭,於是芟除宿說,標發新穎,學者翕然從之。此論五卷,蓋即為應舉而作也。首列〈作論要訣〉八章,中分四書、諸子、通鑑、君臣、時務五門,凡為論九十二篇。」《論學繩尺》當即節錄自此書。
〈林圖南論行文法〉則先列出「有抑揚、有緩急、有死生、有施報、有去來、有冷艷、有起伏、有輕清、有厚重」等項,再分別論揚文、抑文、急文、緩文、死文、生文、報施文、折腰體、蜂腰體、掉頭體、單頭體、雙關體、三扇體、徵雁不成行體、鶴膝體等。
以上各家所論文法,均被明人吸收。歸有光《文章指南》之批評語,即多與上述各書相同。該書以體則為架構,分綴古文,其體制亦有所本。
書首附〈歸震川先生總論看文字法〉,內容大抵攙錄《古文關鍵》之〈總論文法〉。文內體則之名目與說明,往往與《古文關鍵》《文章軌範》《論學繩尺》相近。
如「立論正大則」曰:
凡學者作文,須要議論正大,有臺閣氣象方佳。如蘇子瞻〈孔子從先進論〉,以「始進以正」立論,方遜志〈釋統〉舉秦隋而並黜之,議論何等正大。場中有此等文字,主司自當刮目。
可見此書既論古文,亦為舉業而作,其中各筆法之理論解說及示例,系鎔鑄各家文格而成,於細部批評發展上意義深遠。
當時另一位大匠唐順之,所作《文編》取由周迄宋之文,分體排纂,舉文格六十九,大體亦是如此。他認為雖然漢以前與唐以後之文的文法表現並不相同,但是文必有法:
漢以前之文,未嘗無法,而未嘗有法,法寓於無法之中,故其為法也,密而不可窺。唐與近代之文不能無法,而能毫釐不失乎法,以有法為法,故其法也,嚴而不可犯。密則疑於無所謂法,嚴則疑於有法而可窺。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則不容異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議於無法?有人焉,見夫漢以前之文,疑於無法,而以為果無法也,於是率然而出之,決裂以為體,餖飣以為詞,盡去自古以來開闔首尾、經緯錯綜之法,而別為一種臃腫倨澀浮蕩之文。
文必有法,文法即《文則》以來學者所努力闡明的法則或條例。唐順之以《文編》為掌握文法的最佳途經。
〈文編序〉曰:
陽歐子述楊子云之言曰:斷木為棋,梡革為鞠,莫不有法,而況於書乎?然則不況於文乎?以為神明乎吾心而止矣,則之畫亦贅矣。然而畫非贅也,神明之用所不得已也。畫非贅,則所謂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茲以往,巧歷不能盡,而文不可勝窮矣。文而於不可勝窮,其亦有不得已而然者乎?然則不能無文,而文不能無法。是編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聖人以神明而達之於文,文士研精於文,以窺神明之奧;其窺之也,有偏有全,有小有大,有駁有醇,而皆有得也,而神明未嘗不在焉。所謂法者,神明之變化也。易曰: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學者觀之,可以知所謂法也。
他反復說明文必有法,學者觀《文編》即可知文法。這是說明編纂《文編》的用意,然後他更進一步討論文法的作用。
他引莊子「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之文,說明「神明」與「文」與「文法」三者之關係。謂文章所欲表達的內容本來無形,以文字寫出即為有形,檢視與說明文字與內容間之關係則為文法,若再說明文法與文章的關係,即可無窮盡的發展下去。
評點者之批評可以是第一個「三」,說明「一」(內容)與「二」(文字)的關係;或是第二個「三」,對「一」與「二」的關係提出另一種說法;亦可以是第一個「四」說明第一個「一」、「二」及「三」。以此類推,以至無窮。
因為評點不是定論,任何第二人對此評點的意見,可以建構自己的三(即文法),或成為四(即評論前人之評點)。
評點的特點是所有評點者不僅可以評點文章,亦可評點前人之評點。當很多人均評點同一文章時,則只是「很多個三」同時出現,一旦批評及於其他人之評點(當然亦可能是自己以往之評點),則出現四。
而這種評點再評點的眾聲喧嘩情況,也正是明清細部批評的特點。
另一位大家茅坤主張「以古調行今文」,謂熟讀古文有益於舉業。其選編之《唐宋八大家文鈔》,影響亦極大。
《明史》曰:「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順之。順之喜唐宋諸大家文,所著《文編》,唐宋人自韓、柳、歐、三蘇、曾、王八家外,無所取,故坤選《八大家文鈔》。其書盛行海內,鄉里小生無不知茅鹿門者。鹿門,坤別號也。」
此書流傳廣遠,四庫提要謂「一二百年來,家弦戶誦」,可見影響之深。​​​​
推薦閱讀: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