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清代社會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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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紅樓夢》,是世上頂頂困難的事。清人筆記中說有喜讀《紅樓》的兩個人,每談此書必攘臂相向,最後只好相約不談《紅樓》以維持友誼。其實這種情況何嘗少見?論《紅樓》,幾乎沒有兩個人意見是相同的,總要爭論不休,所以說此題極難談。
而清代文化,又是個多麼大的題目?上下數百年、縱橫十萬里,其社會與文化豈三數言即可概括?
兩者加起來,諸位就知道這簡直是沒法談的題目了。不過,里仁書局辦這個演講會,徐秀榮兄命我來講,又不能不應命。無可奈何,且讓我從一個極小的角度、一般人極不經意的線索,帶大家略窺清代社會文化之一斑。
這個線索和角度是什麼呢?
沒有人不曉得清朝是滿人建立的政權。但在文學史上,這個滿漢問題從來就不重要。因為清朝的文學仍是漢文學,文學風氣、流派、作家,基本上亦延續自明朝。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也就很少注意到:滿人乃《紅樓夢》的主要詮釋群體。而其所以如此,最直接的原因,是作者(或最主要的重編整理人)曹雪芹、最先刊刻(且很可能補足了後四十回)其書的高鶚都是旗人。
旗人跟滿人原本不是同一個概念。滿人是種族概念,旗人則是制度形成的。例如漢軍包衣,本是漢人,但隸屬滿旗,乃滿人之奴才。
又如蒙古人,當然也不是滿人;可是滿人之所以能得天下,頗賴於與蒙古之結盟,蒙古人亦隸各旗,稱為蒙旗。相對於滿清入關以後的漢人,他們就都屬於滿人那一夥。因此,旗人也可以說是廣義的滿人。我們底下說旗人滿人時便不再細分了。
清代文人間的滿漢畛域並不太大,許多時候你不會覺得。但滿漢之間就算再怎麼融洽,旗人也仍有其生活圈子。特別是在八旗制度下,包衣之身分、宗學之體制,都會使一般漢人不能涉足旗人之生活領域。因此當我們想要理解曹雪芹及高鶚時,大概就只能仰賴其旗人朋友所提供的線索。
例如,敦誠、敦敏兄弟,跟曹雪芹是交往極親近的友人。敦誠雖未直接談及曹有寫小說的本領及事實。但一再讚揚他的詩才,云「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寄懷曹雪芹)「牛鬼遺文悲李賀」(挽曹雪芹) 「詩追李昌谷」(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等等。
又形容他為人狂而好飲,早年且曾隨其先祖曹寅之織造局任,晚年甚貧,四十歲就死了,兒子又早殤。這些,都是極有用的傳記資料,現今紅學自傳派用以勾勒曹雪芹生平之主要線索即有賴於此。
敦敏詩又另提到曹雪芹也善畫:「賣畫錢來入酒家」(贈芹圃)。他們兩兄弟乃曹氏在虎門右翼宗學之友人,故所言皆甚親切,乃第一手資料。
另有同時而不相識者,如永忠。永忠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云:「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這是首先明確提及《紅樓夢》出於曹雪芹之手的材料。
同時讀過《紅樓夢》的人還有明義。其〈題紅樓夢〉有自注說;「曹子雪芹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造,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講得比永忠還要明確。
嗣後介紹曹雪芹的,主要也是旗人。如西清、裕瑞、夢癡學人、英浩等。他們對曹雪芹未必十分了解,但也許基於都是旗人的親切感,各分別介紹了一些情況。
如西清云其名霑,漢軍。裕瑞雖不知其隸屬何旗,但「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夢癡學人則說得更明確了。也要到了他,才說明曹是內務府漢軍正白旗人,前此大家並不清楚曹雪芹屬於哪一旗。
依他們的敘述,可知《紅樓夢》一書基本上被這些滿人認為即是曹雪芹所作(其中只有英浩說是編)。作書之因緣,則是因曹曾隨祖上在江寧織造任,「故繁華聲色閱歷者深」(西清.樺葉述聞)。
現代紅學自傳說的基本框架,即採自這批滿人之見解。故我們可能就會忽略了同時期漢人對此書及作者之陌生。
以袁枚為例。他是乾隆朝最著名的文人,大名士,交遊遍天下,又與曹雪芹幾乎是同時代的人,跟明義還有交誼。明義有〈和隨園自壽詩韻〉十首,裡面說:「隨園舊址即紅樓,粉膩脂香夢未休」。
袁枚相信他的隨園即大觀園舊址,恐怕就是因為讀了明義這批詩的緣故。但袁枚對曹雪芹卻是毫無了解的,道聽塗説,以為曹雪芹是「曹楝亭織造之嗣君,相隔已百年矣」,把曹家輩分搞亂了好幾輩。
他可能也沒有真正讀過《紅樓夢》。因此,聽明義講到該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就以為是講妓家風月。把明義題《紅樓夢》的詩想像成是在詠娼妓,說:「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豔」云云。
袁枚尚且如此,其他漢人文士就更不用說了。當時根本沒有一個人認識乃至聽說過曹雪芹。
評價也不一樣。旗人中,敦誠敦敏是朋友,固然多是美言;永忠讀《紅樓》,對作者也備極欽遲,曰:「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都來眼底復心頭,辛苦才人用意搜。」明義之題詞,態度亦復相同。
可是漢人讀到此書的人卻多從道德上去批評它。如毛慶臻《一亭考古雜記》說曹雪芹因寫此淫書而在地獄中受苦刑:
蓋其誘壞身心性命者,業力甚大,與佛經之升天堂正作反對。嘉慶癸酉,以林清逆案,牽都司曹某,淩遲覆族,乃漢軍雪芹家也。余始驚其叛逆隱情,乃天報以陰律耳。傷風教者,安能逃哉?
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四編卷四也說:
曹雪芹實有其人,然亦老貢生,槁死牖下,徒抱伯道之嗟。身後蕭條,更無人稍為矜恤。則未必非編造淫書之顯報矣!
同治初年,汪堃《寄蝸殘贅》、陳其元《庸閒齋筆記》等書,也都有毛慶臻之類講法。陳其兄甚至明指參與天理教叛亂案的是曹雪芹之曾孫曹勛。梁說同樣講曹雪芹惡有惡報,但說曹雪芹無子孫,絕了後,與陳汪諸家相反。而他們指責《紅樓夢》是淫書卻是一致的。其評價顯然與滿人之嗟賞惋惜迥異(漢人中當然也有欣賞該書的,如袁枚就是。但同樣是把該書看成淫書。)。
高鶚的情況,與曹雪芹不同。曹無籍籍之名,又無科第,交遊圈極小,且非主流,故即使滿人永忠也「同時不相識」。高鶚則是漢軍鑲黃旗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不惟頗參政務,且與一時名士多所往來,是嘉慶間著名詩家張問陶的妹婿。有文集及《硯香詞》,又據張問陶言,他還有《傳奇紅樓夢》。
《傳奇紅樓夢》,楊恩壽《詞餘叢話》卷三說:「余數訪其書未得,所見者,僅陳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其實張氏講的並非戲曲傳奇,而仍只是今本小說《紅樓夢》,故底下接著說該書:「八十四回以後,俱蘭墅所補」。
楊氏誤以為「傳奇」兩字是指戲曲,當然找不到啦。可惜王國維《曲錄》卷五受楊氏誤導,竟著錄了一本高鶚作的戲曲。說:「《紅樓夢》一本,見楊恩壽《詞餘叢話》,國朝高口口著。高字蘭墅,名里不詳」。
這不但是據楊氏而誤,顯然也不知蘭墅乃高鶚之字,更不了解高鶚其人。王國維是寫過《紅樓夢評論》的大行家,對高鶚卻如此不熟悉,實在令人吃驚。
不過這也顯示了滿人漢人之間畢竟理解上頗有參差。故滿人震鈞《天咫偶聞》記高鶚,就推測高與張問陶相處並不好,所以張的妹妹是抑鬱而亡的。
原因是:「蘭墅能詩,而船山集中絕少唱和,可知其妹飲恨而終也」(卷三)。
實則二君唱和雖不多,偶存之作,仍可見其交誼。如張《贈高蘭墅》云:「俠氣君能空紫塞,豔情人自說紅樓。逶遲把臂如今雨,得失關心此舊遊」。記久別重逢之喜,于高頗為推許,可見絕非相處不睦之姻親。
高鶚的事,也有個跟曹雪芹類似的餘波。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說:
「最近內務府老友張博儒君文厚談其同事恒泰君,姓高氏,內府鑲黃旗,官護軍參領,寓地安橋東拐棒胡同。家貧,歲底結棚鬻年糕於橋頭,人呼橋高。今已物故。嘗自言《紅樓夢》乃其先人所作,蓋蘭墅後人也」。
此說晚出,見於一九三一年《北大學生》一卷四期。奉寬乃筆名,說高鶚後人落魄賣年糕,與毛慶臻等人說曹雪芹後裔被禍,可謂遙相呼應。
以上是關於作者的問題,明顯可以看出:因為《紅樓夢》作者、編者、續者均為旗人,故旗人對此書之興趣顯然高於漢人。事實上,它的抄者、刊刻者、傳播者主要也是旗人。
很少人注意到《紅樓夢》的傳播乃是以北京為中心的。郝懿行《曬書堂筆錄》卷三就說:「余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毛慶臻也說:「乾隆八旬盛典後,京版《紅樓夢》流行江浙」。
可見北京在《紅樓夢》的傳播上居於中心位置。嘉慶二十二年,得輿《京都竹枝詞》甚至把《紅樓夢》之流行視為京城特殊景觀:「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
張子秋《續都門竹枝詞》同樣如此,曰:「《紅樓夢》已續完全,條幅齋紈畫蔓延,試看熟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酔憨眠」。
這是乾嘉時的風氣。直到光緒,讀《紅樓》、談《紅樓》仍是北京之特色。所以徐兆瑋〈遊戲報館雜詠〉說:「說部荒唐遣睡魔,黃車掌錄恣搜羅。不談新學談紅學,誰似蝸廬考索多?」自注曰:「都人士喜談《石頭記》,謂之紅學。新政風行,談紅學者改談經濟。康梁事敗,談經濟者又改談紅學。戊戌報章述之以為笑噱」。
李放《八旗畫錄》卷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說:「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足證《紅樓夢》之流行,乃至出現「紅學」一詞,主要是北京士大夫之提倡。
北京士大夫當然不盡是旗人,但旗人家為北京風俗之主要推手,殆無可疑。
這還有個輔助說明的例證,那就是它的版本狀況。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極其複雜。它早先只有抄本,流行於曹雪芹友朋親戚間,現有所謂的脂硯齋、畸笏、棠村等人之批本,均批在這些抄本上。今存早期抄本,通稱《脂硯廟重評石頭記》的有甲戌、乙卯、庚辰諸本。
甲戌本是大興人劉位坦在北京鼓擔上購得的,傳其子劉銓福。近也有人懷疑所謂脂批,其實多出劉銓福等人之手。但不管如何,此本即出於北京。
乙卯本,因避清代國諱「玄」「禛」,又避兩代怡親王胤祥、弘曉的「祥」與「曉」字,故推測應該是怡親王弘曉府中的原抄本。
庚辰本,又稱脂京本,也出自旗人家,在北京隆福寺地攤上被購得。
還有戚蓼生序的抄本一種。戚序本乃是各種脂本中最早被人發現並付印的本子(有正書局本),但這個抄本卻不是當年付印之本,係另一人所抄。約抄於咸同年間,後歸揚州靖氏。靖氏即旗人。
這些抄本都是殘缺的,完整的是《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稿》。此稿在山西被發現,不過收藏者為漢軍鑲黃旗人楊繼振。此君曾著《星風堂詩稿》《五湖煙艇集》。
另外還有一本蒙古王府抄本及靖應鵾藏本。靖藏本發現後,紅學界驚為天人,因為它有不見於其他抄本的脂批百餘條。高陽先生和我卻對它頗有懷疑,都有文章考證,認為它是偽造的。不過,不論偽不偽,靖應鵾也是旗人,自稱於乾嘉年間遷江都,清末再遷南京。
靖藏本中據說夾了一張「夕葵書屋」的過錄殘紙,故紅學家多相信曾有一個夕葵書屋本。夕葵書屋,是吳山尊的齋號。吳氏是八旗詩匯《熙朝雅頌集》的主要編纂者。
縱觀現存這些抄本,實可說有驚人的巧合,因為幾乎都與旗人有關。包括蒙古王府本,亦是蒙旗所傳。乃旗人抄、旗人讀之本。
刊刻本中,高鶚程偉元的本子最為重要。他們的版本之外,乾隆五十一年乙酉還有一個舒元煒作序的本子,一般稱為乙酉本。舒元煒也是旗人。
在今存各本以外,犀背山樵還提到過:「余在京師時,嘗見過《紅樓夢》原本,止於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章,不知誰何傖父續成者也。原書金玉聯姻,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亡,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序嫏嬛山樵《增補紅樓夢》,道光四年刊本)。
這是與今本不同的另一個抄本,八十回。但非未完之八十回,謂原書只八十回。
光緒二十三年邱煒萲《菽園贅談》也提到這種八十回本:「此書舊為抄本,只八十回。倪雲癯曾見刻本,亦八十回。後四十回乃後來聯綴成文者,究未足為據。或以前八十回為國初人之舊,而後四十回即雪芹所增入」(卷四)。
這種八十回本既曰已刻,則亦非今所見之本。把八十回本跟一百二十回本分開,視為兩書,又與另一種傳說相呼應。因為早在乾隆間,周春就講過:「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百二十回本,可能就是今存《紅樓夢稿》,但八十回本《石頭記》卻仍徒供想像。
依這些筆記所載,可知清代社會上流行的《紅樓夢》,版本其實遠比今日所見者更為複雜。像苕溪漁隱嘉慶二十二年的《癡人說夢》用以校勘的「舊抄本」,就頗與今存甲戌、乙卯、庚辰諸本不同。
鄭光祖的《一斑錄雜述》卷六也說:「曾於所知家見有《紅樓夢》抄本十餘本,中多刪改。意是原稿。雖已不全,而本末完善。」據他說這個《紅樓夢》原稿,結尾處是林黛玉的詩,而均與刊本不同。這是道光年中的事。可是今傳刊本並不以瀟湘妃子詩作結尾,這樣的抄本亦未之見。
另外,趙之謙《章安雜說》還提到另一種本子:「余昔聞滌普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賈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這是說原本一百二十回,後來才刪成八十回。而這個百二十回的「原本」,當時似乎確實存在於光緒間。
因為甫塘逸士《續閱微草堂筆記》載:「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以後均不與今本同。榮寧籍沒後,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講的就是這個本子,而此本即藏於北京舊家中。
到底原稿是八十回,而後來續成一百二十回;還是原有一百二十回,被人刪成了八十回;抑或八十回、百二十回原係兩書,在紅學上本是最令人頭痛的問題。可是真正難以董理的,還在這個八十回本不同於那個八十回本,「八十回本」或「百二十回本」都是複數。
而且版本問題並不只八十回、一百二十回而已。另有號稱原本的後三十回。如逍遙子〈後紅樓夢序〉說:「同人相傳雪芹尚有《後紅樓夢》三十卷,遍訪未能得,藝林深惜之。頃白雲外史、散花居士竟訪得原稿,並無缺殘。」這個本子,「全書歸美君親,存心忠孝,而諷勸規警之處亦多」,顯然與今存諸本迥異。
另一種號稱是原本的,則見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咸豐十年八月十三日:「涇縣朱蘭波藏有《紅樓夢》原本,乃以三百金得之都門者。六十回以後,與刊本迥異。壬戌歲,餘姚朱肯夫編修於廠肆購得六十回抄本,尚名《石頭記》。」
這是兩種在北京出現的抄本,一本六十回,一本六十回以後與刊本不同。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九更說:「原本與高鶚改本先後開雕,世喜觀高本,原本遂湮,然廠肆尚有其書。」
此外,解弢《小說話》又說:「余於京都肄上,得抄本《石頭記》三冊與通行本多有不同處:晴雯之表嫂即多姑娘;柳五兒死在晴雯之先;芳官戴皮冠,反著狐裘,寶玉呼之為耶律匈奴,後音轉為野驢子。此類尚多,今不復省記」。這是個殘本,但顯然不只是後半部不同而已。
這些本子,細究之,便會發現大抵亦均出於北京:或藏於故家,或發現於廠肆(琉璃廠書肆)。
而其實,皇家便是此書的主要讀者群。例如唯我《飲水詩詞集跋》曾載:「某時高廟臨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高廟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多不傳。今本即當時武英殿刪削本也。」
這裡所記載的《紅樓夢》刪改原委,索隱派曾引為張本,如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便說:
當順康之世,入關未久,天下文網尚不甚密,是書原本當不免有直率疏漏處。至乾隆朝,事多忘諱,檔案類多修改。《紅樓》一書,內廷索閱,將為禁本,雪芹先生勢不得已,乃為一再修訂,俾欲隱而愈不失真。
王夢阮認為此書是為順治出家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故原著作於康熙中葉,曹雪芹只是刪訂者,刪改之原因則是「內閣索閱」。不管其說你以為如何,但持此說者,顯然都以皇帝要看《紅樓夢》為其前提。
徐珂《清稗類抄.著述類》還提到一個故事:
京邸有陳某者,設書肆於琉璃廠。
……一日,訪友于鄉,友曰:「亂離之中,不知何人遺書籍兩箱於吾室,君固業此,趣觀之,或可貨耳。」陳檢視其書,乃精楷抄本《紅樓夢》全部,每頁三十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於中縫,則陸潤庠等數十人也。乃知為禁中物,亟攜之歸,而不敢示人。
……其書每頁之上均有細字朱批,知出於孝欽之手。蓋孝欽最喜閱《紅樓夢》也。
可惜這個慈禧太后的批本未能流傳下來,但禁中頗讀《紅樓夢》當為事實。
換言之,《紅樓夢》作者、編者、續作者均是旗人,抄者、讀者、刊者、批者、售者也以北京為中心向外傳播。宗室、王府,甚至禁中都頗流行此書。版本的情況,跟我們前面引用一些筆記、竹枝詞來說明紅樓熱或紅學熱主要出諸北京,甚且主要出於旗人,適相符合。
但問題還不能只停留在這個地方,我們還要繼續追問:旗人讀者熱衷此書,主要關注點是什麼?僅是因作者編者皆我滿人之故,抑或是另有其他?是什麼如此吸引他們?
這個關注點,當然也不必只是一個。滿人讀者相對於漢人,或許可視為一大類,但這一大類內部也仍有不同,不可能完全是同質性的一種心態、一種讀《紅樓夢》之法。
所以我們看梁恭辰《此東園筆錄》卷四就記錄了滿人另一種觀點:
滿洲玉研農先生麟,家大人座主也。嘗語家大人曰:《紅樓夢》一書,我滿洲無識者流每以為奇寶,往往向人誇耀,以為助我鋪張。甚至串成戲劇、演作彈詞,觀者為之感歎唏噓,聲淚俱下,謂此曾經我所在場目擊者。其實毫無影響,聊以自欺欺人,不值我在旁齒冷也。其稍有識者,無不以此書為污蔑我滿人,可恥可恨。
……我做安徽學政時曾經出示嚴禁,而力量不能及遠,徒喚奈何!
……那繹堂先生亦極言:《紅樓夢》一書為邪說詖行之尤,無非糟蹋旗人,實堪痛恨。我擬奏請通行禁絕,又恐立言不能得體,是以隱忍未行!
此說可分兩部分看,一是說滿洲人每以《紅樓夢》為奇寶,往往向人誇耀,以為助我鋪張。這正好解釋了上述各種問題。抄、讀、討論、倡為「紅學」、講說曹高故事等,之所以多發動於滿人,即出於此種心理。但梁恭辰所講的另一部分,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梁恭辰自己是以《紅樓夢》為淫書的,故他引滿人玉麟,那繹堂之言為自己主張禁書之舉張目。不過,由他之記錄即可見滿人中雖大部分以《紅樓夢》為榮,覺得它鋪張了旗人「風月繁華」的一面,但也有不少滿人感到此書對滿人有譏刺之意。
本來,謂《紅樓夢》言情或誨淫者,均不罕見,乃此書讀者常見之反應。但把誨淫視為「糟蹋旗人」「污蔑我滿人」,卻是把滿漢之見滲入了的結果。
既有滿漢之見橫梗于心,自然也就會揣想它到底因何而作、到底在譏刺什麼。曹雪芹自道其家世,譏刺自己及其家族長輩嗎?這當然是講不通的。因此自傳說於此無用武之地,代之而起的乃是他傳說,猜測《紅樓夢》究竟具體描繪了哪一家的事。
說此書是講明珠家的事的人最多。據趙烈文《能靜居筆記》載:「謁宋于庭丈翔鳳於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後遂以此書為珠遺事」,似乎此說自乾隆朝即有,且由乾隆自己所倡。
趙烈文這本的筆記在近代史料中很有價值,但論小說非其所長,談及曹雪芹,竟然說:「曹實楝亭先生子,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其父執某,牖空室中,三年遂成此書。」可見他對曹並不了解。宋翔鳳也只是道聽塗説,故有此誤。
不過,正因是道聽塗説,反而可以知道此說早已流傳甚廣了。事實上,此說亦不只騰於口說而已,筆記中記述亦不少,如平步青《霞外攈屑》卷九:
《燕下鄉脞錄》卷五引徐柳泉云:「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陵十二,皆納蘭侍衛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妙玉以看經入圖,猶先生以借觀藏書,就館相府。以妙玉之孤潔而橫罹盜窟,並被以喪身失節之名,以先生之貞廉而瘐死圜扉,並加以嗜利受賕之謗,作者蓋深痛之也。」
……相傳云:乾隆末,明相孫成安,以多藏為和珅婪索不遂,又涎美婢侍明相夫人者,作紫雲之請。成靳不與,固索之,乃以明相夫人為辭,並微露禁臠不容他人染指意。和珅挾恨,以事中傷之,籍設遣成,婢為所得而不死。成之業師某,目擊其事穎末,造為此記。半屬空中樓閣。以賈政影明相,賈珠早死影容若,又以賈敬丙辰進士,故亂其辭,以寶玉影揆敘。
……以蔣玉函影和珅,以和小名琪官故也。
此說有個重點,對所有索隱本事者均有重大啟發,即是它指明了《紅樓夢》的影射之法是用美女去寫名士,十二金釵及《紅樓》諸豔都是當時名士。
錢靜芳《紅樓夢考》反對這種把美人與名士相比附的辦法,認為很難確指;也不依從明珠與和珅交惡說,另主納蘭容若之情事說。謂:
是書力寫寶黛癡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寶玉固全書之主人翁,即納蘭侍御容若也。使侍御而非深於情者,則焉得有此倩影?余讀《飲水詞鈔》不獨於賓從間得訢和之歡,而尤於閨房內致纏綿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從其詞中脫卸而出。是黛玉雖影他人,亦實侍御之德配也。
以玉為納蘭容若,乃是老傳說,如孫桐生《妙復評石頭記序》即云:「作者姓名不得傳,訪諸故老,或以為書為近代明相而作。寶玉為納蘭容若。以時事文集證之或不謬,其曰珠曰瑞,又移易其輩行而錯綜之。若賈雨村,則高江邨也。」
後來王國維《紅樓夢評論》更把這種說法視為他傳說之代表:「綜觀評此書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為納蘭性德。」
王國維且認為此說:「要非無所本」,因為納蘭的詩詞中確有若干端倪;只是他反對用考證本事之法去讀小說,故不採其說而另僻蹊徑罷了。
在講《紅樓夢》即影射明珠家事時,曾有人提到和珅與明珠的恩怨,而有趣的就是:《紅樓夢》到底指誰家事之第二大候選人,正是和珅。缺名《譚瀛室筆記》說:
和珅秉政時,內寵甚多,自妻以下,內嬖如夫人者二十四人,即《紅樓夢》所指正副十二釵是也。有龔姬者,齒最稚,顏色妖豔,性冶蕩,寵冠諸妾。顧奇妒,和愛而憚之,多方以媚其意。
……和少子玉寶,別姬所出,最佻達。龔素愛之,遂私焉。
……玉寶好為冶遊。
……有婢倩霞,容貌姣好,姿色豔麗,髫齡入府,聰穎過人,喜學內家妝,手潔白,甲長二寸許,幼侍玉寶,玉寶嬖之。龔姬嫉其寵,讒于和妻,出倩霞。玉寶私往瞰之,倩霞斷甲贈玉寶,誓不更事他人,鬱鬱而死。玉寶哭之慟,隱恨龔姬。龔姬多方媚之,玉寶終不釋。和府故多梨園子弟,皆極一時之選擇,有貼旦名珍兒者,尤姣媚,昵昵依人,玉寶與結斷袖之契,輒夜宿其家。龔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乃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婢十數人,聯燈列炬,潛出府後門,掩其不備。玉寶大驚,肘行以逆,叩頭求免。珍兒伏地戰憟,不敢仰視。龔姬叱令舉首,燭之美,遽慰之曰:「汝勿恐,吾非噬人者。」竟與偕歸,亦留與亂。是夜,龔姬以暴疾死,死後恒為厲府中。和知之,以珍兒殉焉,乃不為厲。
按此說見護梅氏《有清逸史》。龔姬即《紅樓夢》中襲人,倩霞即晴雯,字義均有關合,而玉寶為寶玉,尤為明顯,不過顛倒其詞耳。《紅樓》一書,考之清乾嘉時人記載,均言刺某相國家事。但所謂某相國者,他書均指明珠;護梅氏獨以為刺和珅之家庭,言之鑿鑿,似亦頗有佐證者。
《紅樓夢》確實較多人主張是刺明珠家,認為是刺和珅者少。但我們不要忘了,傳說並不能僅由文獻上診斷,至今論大觀園者,還有不少人力主其遺跡即在現今的恭王府,而恭王府的前身正是和珅之宅第。明珠的園林,是後來的醇親王府。雖也傍著後海,如今卻少有人提及,可見《紅樓夢》影射和珅家事畢竟仍有其老勢力。
明珠、和珅之外,周春《閱紅樓夢隨筆》說是靖逆襄壯侯張勇家的事,也有許多人說是王府家的事,還有些人說乃皇室宮闈之事。例如順治出家、廢太子允礽等等。
以上諸說,過去籠統視為索隱派,未注意到它多出於滿漢之見。實則謝道隆《紅樓夢分詠絕句題詞》自注早已點明:「滿洲諸老常以《紅樓夢》乃譏國初故滿相某公之書,屢焚禁之,而不能絕也。」把《紅樓夢》視為揭露滿人貴室豪奢淫佚之書,故切齒欲禁之者,正是某些滿人。
此種讀法,亦使得他們不會賞其寫情之深刻纏綿,而只注目於它的揭露驕奢以及種族問題。
種族主義之讀法,當時必已甚盛,所以夢癡學人《夢癡說夢》才會刻意說:「《紅樓夢》演南北一家,滿漢一理之義,不必講南宗北派,亦不必論滿漢殊俗。總不出君子得之固窮,小人得之輕命的道理。」
看此語,便知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正因時人頗謂《紅樓夢》有歧視誣衊滿人之意,所以才特從義理上說,以超越滿漢之見。
清中葉一些從義理上講《紅樓夢》的人,例如說:「《風月寶鑑》者,先天下圓圖也。《金陵十二金釵》者,一破為二也,《紅樓夢》者,小人剝廬也。《石頭記》者,碩果不食也。《情僧錄》者,性命雙修也」(同上)。以《大學》《中庸》《易傳》《西遊》煉丹講《紅樓》,今人往往嗤其迂腐牽強,其實恐怕即是為了紓解滿漢略域,避免書被禁焚而發的。
邱煒萲《續小說閑評》的另一段評論也可看出類似的心情:
曹雪芹撰《紅樓夢》,花雨繽紛,灑遍大千世界,錦繡肝腸,普天之下誰不競呼為才子?而說者乃以林、薛以下諸美人皆不纏足,謂為隱刺滿洲巨族某相國府中陰事,以蒙、滿婦女均素足故也。傳疑傳信,莫知其始。滿洲巨族,聞及此書,輒形切齒,燬禁者屢矣。不知中國文字歷來傳美人者,原不稱及雙彎。《雜事秘辛》古艷香濃、千古絕調,特寫素足,豈以此亦為滿洲婦女乎?文字寫美人纏足,古雖有之,除一窅娘外,並不指定誰何。至元時,《西廂記》始以專譽雙文,而原本《會真記》無有也。
《西廂》偽事,何足據為典實?今於《紅樓夢》不纏足美人,遂疑曹氏為有意影射,恨其事而並怒其文,不已冤耶!燕北閒人特著《兒女英雄傳》,極寫義俠以稱滿人,將藉此以平局外之氣,用心可為厚矣。至思奪雪芹一席,而阻《紅樓》行世,尚屬未能。今無論其是否刺清代相國之作,即是矣,《琵琶》中郎、《荊釵》十朋,人自鑒別,書自流傳,亦何能阻?況劣筆如《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紅樓後夢》、《紅樓續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之數種者,本無盛名,猶未能一掃而空,而《紅樓夢》原書騰焰難滅,更可知矣。必不得已,再著一書,以匡古人之失,如《蕩寇志》名為《結水滸》,以反正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可也。余觀滿洲人,非無擅長說部之長,乾隆間有某知縣著《夜談隨錄》,其筆意純從《聊齋志異》脫化而出;咸豐間余小汀相國之子桂全著《品花寶鑒》,獨開生面,皆能語妙一時,而名後世。他如《嘯亭雜錄》多記名人軼事、國家勤政,聞為道光朝禮親王昭槤所輯編。以說部而兼史稿,天潢宗派,強識劬學,更為難得。於此有人焉,苟縱其才力之所至,十年伏案,棄稿三樓,以專成一種必傳之作,與《紅樓》爭勝,是天地間又增一大部空靈奇妙文字,與後世才人同聲讚歎,何快如耶!
本文乃是為調停滿漢之見而作的,非常有意思。
第一段,就寫不寫女子纏足之問題,舉古代小說罕寫女人腳為證,企圖淡化《紅樓夢》即是陰刺滿人之印象。這當然也只是刻意如此講。因為古代文學作品中寫女人足並不罕見。
何況古代不纏足就大家都不纏,元明以後流行纏足就都大家都纏,未有良家女而素足者。清代才是漢人女子纏足而滿族為素足,滿漢之殊,這是個分辨的重要標識。邱煒萲要人忽略這個標識,不要管它到底是不是描寫滿族巨室,毋寧太不現實。
後世論者,事實上亦仍多在此大做文章,例如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就說:「書中所寫為滿人、為漢人、為滿裝、為漢裝,本迷離難考,然作者亦自有故意流露處。大抵宮闈之內皆北地胭脂,惟董惟劉的是南朝金粉,故劉姥姥到瀟湘館,忽提出繡鞋二字,則妃子為蠻足可知」。
王氏是主張董小宛入宮的,故其說如此。丘煒萲想叫人莫注意書中女人的腳,顯然很難!
第二段說《兒女英雄傳》之寫作屬於《紅樓夢》之反影響,卻極具特識。他曾在《菽園贅談》卷四〈小說閑評〉中分析過:
《兒女英雄傳》是有意與《紅樓夢》爭勝。看他請出忠孝廉節一個大題目來,搬演許多,無非想將《紅樓夢》壓住……。
然非作《紅樓夢》者先為創局,巧度金針,《兒女英雄傳》完安得隱宗其長而顯攻其短?攻之雖不克,而彼之長已為吾所竊取而鳴世。又安知《兒女英雄傳》顯而攻之者,不從而陰為感耶?《紅樓夢》得此大弟子,可謂風騷有正聲矣。
此處續評即是這個意思的發揮。不但指出兩書內在的關聯,且注意到《兒女英雄傳》的作者文康正是滿人。又謂其力反《紅樓》,極寫義俠以稱揚滿人,乃是「藉此以平局外之氣」。
這就說明了《紅樓》初出時,滿人頗以為榮,然而漸漸就可能受了一部分漢人讀者謂其內容淫佚之影響,疑心該書旨在暴露、攻擊旗人世家之醜狀,而對該書愈來愈不滿。
鄧狂言《紅樓夢釋真》說《郎潛記聞》等書都曾指實《紅樓夢》所描述的是滿旗重臣家事,故「為滿人深惡,而禁令屢申。官文、胡林翼尤為切痛,一則云:『罵滿人太惡』,其本旨也;一則云:『壞人心術』,其託辭也。」即指此現象。
表面上《紅樓夢》屢屢招禁,是因內容晦淫,然真正原因卻是因它觸動了滿漢心結。在這種心結下,禁《紅樓夢》固然是個辦法,但又禁不了。既禁不了,那就只能再寫一部反《紅樓夢》的小說。
反《紅樓》,不只在主題宗旨上要與《紅樓》不同,大講忠孝節義。更要將此忠孝節義歸於滿人,以扭轉被歪曲了的滿人形象。
丘煒萲這樣的推測,不能說無其社會心理基礎。《兒女英雄傳》在五四運動以後,評者多贊美其言語結撰之工,而鄙其思想意識之俗。謂其大談忠孝節義甚為迂腐。
其實就是脫離了這種社會心理評價,沒把清代嘉道咸同光緒間為何會出現《兒女英雄傳》、為何會出現一大批強調倫理道德的批本、為何會產生一大批糾正《紅樓夢》偏畸缺憾的紅樓續作……等現象一併合起來觀察。
文章的第三段,是說《兒女英雄傳》雖沒能壓倒《紅樓夢》,但滿人多才,他期許未來當有大手筆可以完成此一任務。這其實是藉贊美滿人以化解滿人對《紅樓夢》的敵意。
他的敍述也確實提醒了我們:在漢代文學發展史上,滿人的表現實在很可觀。入關不多久,竟然在詩詞上有納蘭容若、小說方面有《紅樓夢》這樣的成就,後來則還有丘煒萲提到的各種作品,這是遼、金、元都趕不上的。
辛亥革命以後,排滿成功,漢人重新主導政權,按理說滿人對《紅樓夢》的詮釋觀點與心態亦應逐漸淡化或隱退。誰知不然。這件事最有趣之處,即在於:旗人所倡之紅學、旗人作家曹雪芹、旗人作品《紅樓夢》,比從前還要受到重視;滿人所持「譏刺滿人說」也同樣大獲發揚,所謂索隱派,其實即由此衍出。
如蔡元培《石頭記索隱》便明言:
近人《乘光舍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漢人、男人皆滿人。以寶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與鄙見相合。《乘光舍筆記》不知撰人,謂:「《紅樓夢》為政治小說,全書所記,皆康雍年間滿漢之接構。」此意近人多能明。按之本書寶玉所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便可見也。蓋漢字之偏旁為水,故知書中之女人皆是漢人。明季及國初人多稱滿人為達達。達之起筆為土,故知書中男人皆指滿人。由此分析,全書皆迎刃而解。
這是徹底的種族主義讀法。所以認為一旦破譯漢滿密碼(男人與女人),全書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作者稱清初為國初,可見是清朝人。而蔡元培之索隱,一般人只注意到他以拆字或影射推求本事之方法,卻未發現他的解析觀點正是此種滿漢之見發揮。比如他說:
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餘也。
……作者深信正統之說,而斥清室為偽統,所謂賈府即偽朝也。
……作者于漢人之服從清室而安富尊榮者,如洪承疇、范文程之類,以嬌杏代表之,嬌杏即憿幸……。
於有意接近而反受種種之侮辱,如錢謙益之流,則以賈端代表之。
……賈寶玉言偽朝之帝系也。寶玉者,傳國璽之義也,即指胤礽……
凡此等等,可說均由滿漢著眼,謂全書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蔡元培之後,鄧狂言《紅樓夢釋真》也仍采此眼目,把《紅樓夢》比於鄭所南之《心史》,說悼紅軒的紅即是朱、即是明朝,基本上同于蔡元培。
但它有一大異於蔡元培之處,那就是作者問題。蔡仍用曹雪芹著書說。可是若說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義也」,一個滿人的包衣曹雪芹,為何會有這種吊明之思呢?這與曹的旗人身分是不相合的,其人不可能持漢人種族主義。故若謂全書之旨端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作者問題就真成了個問題。
鄧狂言因此抓住曹雪芹「增刪」一詞,說:《紅樓夢》之作當在康熙時代,疑是吳梅村所作,或非一人作,曹雪芹只是後來一位編輯增刪者而已。
後來索隱派講《紅樓夢》隱喻悼明斥請之意者,大抵都依此思路,不承認曹雪芹的著作權。《紅樓夢》的詮釋,發展至此,就與滿人之見不同了。滿人恐怕不會不維護曹雪芹的著作權,強調它乃是滿人作的。
由滿人的種族之見,衍出漢人種族之見,看來匪夷所思。實則種族主義的內涵是一樣的,彼此轉注,有何稀奇?且正因滿人已有此說,嗣後才會衍出漢人之種族小說論。汪堃《寄蝸殘贅》卷九曾載:「聞一旗下友人云:《紅樓夢》為讖緯書」。此語不知何義,難道講的就是這由滿轉到漢的預言嗎?我申論及此,不禁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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