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甘正傳》相比,對我們動畫迷而言,有部無論架構、敘事、演出手法都更適合與本作一起對讀的作品——今敏的《千年女優》。同樣以私人生命史的微觀視角出發,藉由退休演員對演藝生涯的回顧,順勢對整個日本電影史進行爬梳,通過時空的穿越與幻想情境,當下人物得以既扮演電影中的角色,也成為回憶中的自己;甚至將過往與當下並置,又或者自己走入情境裡面,成為情境的新角色,與過去的自己彼此並行對視。以演員回顧為軸,去拍電影史,卻又以選取的電影情節互相微調後銜接,反過來成為個人生涯的回憶錄,其中更將人生的各種轉折與節點、製片廠的發展與演變,從側面甚至內面,隱晦的輕描了日本戰後至近代的發展歷史,最後卻又成功收束回個人對生命的體悟與追尋,是一部非常偉大的動畫電影。關於《幸福路上》架構與敘事上的高明之處,已經在前段所述,這裡將《千年女優》提及,不只是希望對前段的內容補充,說明這樣以個人生命史為軸心的作品如何做出高度,更有另一面需要給予同等讚揚的共通之處,是本作善用了身為動畫的特質,讓作品在故事之外,畫面上也做出了新層次。
電影的畫面表現與情節互為因果,因為有大量關於幻想與時空跳躍的段落,所以特別適合拍成動畫;又或者正是因為動畫這個影像形式,才讓那些充滿童趣與幻想輔助的敘事得以實現。舉兩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其一表哥(又是表哥)描述自己因為閱讀禁書而被捕,遭受拷問與凌虐,甚至最後失去了眼前的色彩。這在戒嚴時代可以說是知識青年的縮影,或許現在的年輕世代已經無法想像,但台灣曾經有過一段連看書跟說話都有罪的日子。近年隨著眾多研究者與民間團體的努力,國家檔案逐漸開放以及整理,我們將會知道更多戒嚴時期的樣貌。然而這些在年幼的小琪聽來,雖然太過殘酷,但卻又難以理解,於是畫面演出變成了小琪的幻想,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勇敢的王子闖入封鎖的秘密城堡中,找到了一本神奇的寶物。想不到卻被埋伏的黑影怪獸包圍,儘管王子挺身對抗,但終究不敵,被灌下了奇怪的毒藥後受了重傷。
這是屬於孩子的感知方式,來自童話故事中的幻想與對表哥的仰慕重疊,控制思想並且施加刑罰的政府就是可惡的怪獸,而動畫表現所特有的誇張化肢體變形,僅僅依靠繪畫就能呈現出的童趣氣氛,則是影像作品的額外加分。小琪對於殘忍情節的空想,以及對於為何殘忍的難以理解,實際上也是一種理解,就像今日呼吸自由空氣的我們,難以理解為何看本書就要被抓一樣,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影像本身,就是當代觀眾與事發歷史的「距離感」,只是藉著孩童之口包裝後,其中荒謬更加凸顯。
其二是阿嬤,扮演著電影裡擁有生命智慧的老者,非常關愛孫女,總在小琪面臨困難的時候陪伴著她。打從故事開篇就已經去世,小琪最開始回到台灣的契機就是為了與她道別。因為故事設置的這個時間限制,因此阿嬤在電影裡所能合理出現的時空只剩下回憶,而其他需要出場的時候,就有賴動畫對其進行幫助。包括夢境中把孫女從水池底撿起來,表現了回憶中阿嬤的溫柔如何拯救小琪逃離惡夢(而後段貝蒂也有非常相似的演出,精巧地映照了兩人重逢後的關係)、用駕著公雞離去的橋段,過度了喪親的難受、小琪幾度來到橋上與公園嘆氣時,一旁水窪的倒影中先讓阿嬤俏皮地偷喵一下鏡頭,才讓她出現在現實時空中,這些都是屬於用動畫的虛擬手法,將寫實所需面對痛苦感受重新包裝。
除了在畫面的演出上做到屬於動畫該有,也是動畫才有的視覺體驗外,更重要的是《幸福路上》處理這些動畫的根本,是建立在深刻的台灣認識之上。想想小琪對身邊事物的幻想方式,從世界經典名著《小甜甜》,迪士尼童話那般常見的王子與公主,到小學時紅遍亞洲的日本動畫《科學小飛俠》,以及高中時代嚮往戀愛與真命天子的瓊瑤言情小說,這些都可以說是外來的文化傳播,幾乎不該是分類在狹義的「台灣文化」裡,然而這卻又是真實而確切的文化傳播軌跡。身處太平洋樞紐上的島國,有過多重殖民歷史的土地,孩子們的成長過程就是不斷地吸收各種數不清的外來文化,或許雜亂但卻會自然地長成一套邏輯,這種「童言童語」的樂趣,在喚醒同世代人的共同記憶上,召喚力度完全不亞於諸如社會運動與國家選舉等等具體事件,可以說是對何謂「動畫中的台灣味」提出了一份很好的解答,從構成元素到表現手法都是。
【走在幸福的路上】
最後回到故事上。用「殘忍」來形容《幸福路上》的底蘊是非常認真的,無論表面上包裹了如何容易同理的童趣作為糖衣,無論關乎人情相處的細緻之處設計了多少起伏,故事最後小琪的處境,可以說是社會遺棄等級的失敗;即便回看小琪的整段人生,似乎也難以用一個類別去形容,沒有波瀾壯闊,也難說平靜穩定,面對當下充滿無數的猶豫與不確定。
她在「偉人的大日子」出生,所以也期待自己可以重現「偉人」的努力與故事——然而成長與學習將會揭露那些銅像的錢都是哪裡來的。
她讀了台灣最好的高中與大學,為了文組理組之間的未來規劃而苦惱,還跟家人產生了好多摩擦——然而大學畢業後卻完全迷失,連找個餬口用的工作都拖了好久。
她曾經期待社會改變的風氣,期待那整個時代似乎無所不在向上的動力,在總統府的拒馬之間穿著小綠綠制服奔跑,似懂非懂地望著抗議人群——然而直到故事結尾,那些抗議的人群還在街上。
她在大學時期也跟著上過街頭,對於社會改革有屬於自己的建設性想法——然而此時此刻面臨婚姻結束的她,別說上街了,甚至不敢回家。
除了平凡,故事更帶出了各種真實的生活之難。難得重逢的童年玩伴命喪九二一,是從沒想過的無常;小琪自己、貝蒂、表哥三重層次美國夢的破碎,是一個世代的縮影;一家三口明明相愛,但卻總是無法溝通彼此的人生,是解嚴世代小型家庭的失語。
如今回看電影宣傳,那標語竟如質問般,咄咄逼迫,直到窒息:「成為理想中的大人了嗎?」
沒有。
這個自我否定,打從片頭小琪接到噩耗,倉皇從美國家中「逃」出門的時候,或許就已經無聲地回答了吧。然而作品的內涵絕不僅止於對現實慘忍提出控訴而已,她選擇了最溫柔婉約卻腳踏實地的視角面對這一切:擁抱
透過年邁而繼續為生活努力的爸爸,慢慢挽回曾經廢怯的形象;透過重新收拾家裡的媽媽,整理那顆內心的空洞;透過三人一起五音不全的大合唱,為平日無法付諸口語的愛找到共鳴。《幸福路上》告訴小琪:「沒關係」
沒有成為理想中的大人也沒關係,美國夢也好,曾經追逐而如今破碎的什麼都好,那都沒關係,這裡是你的家,隨時都能回來。在家庭重建與摯友陪伴下,小琪終於明白,並不是因為婚姻破碎才被迫回到這裡,而是為了展開新生活,所以選擇回到自己的家。這部電影用了整整兩個小時,只為處理並面對自己過往人生的一切,對電影來說,誠實並擁抱過往的不如意,也是通往幸福必經的一條路。
於是作品對小琪平凡人生的最後描繪,無處不是堅強。
沒有私心裂肺的衝突劇碼,而是與丈夫坦承彼此的不適合,並且主動結束屍居餘氣的婚姻關係;當她為了「這就是永遠的幸福嗎」感到期待卻困惑時,熟悉的阿嬤依照約定回來替她指路;家中兩老依然為了時事爭吵,但此刻小琪已經不再害怕無法與他們溝通了,安穩地倒在房裡休息,伴著背景那名為日常的拌嘴。而這一切都緊緊映照著在民主成長路上一路巔破的台灣歷史,作品對小琪提出的擁抱,無疑正是當今作為觀眾的我們面對「鬼島」時的擁抱。
於是故事的最後,鏡頭緩緩拉遠,這個家,位在幸福路上。
【一封等待拆封的情書】
總結而言,《幸福路上》使用近景聚焦完整地描繪了好幾位生動可愛的生命歷程,同時巧妙地以個別遭遇指涉一段細膩而幽微的現實歷史。加上明亮且卡通化的動畫演出,結合每一個元素都取自本土縝密,還有細緻重現的背景美術,以及對時代名曲《祝你幸福》的穿插與致敬,拍出屬於平凡台灣女孩與她不平凡的家鄉故事。
儘管跳躍式的時空/虛實安排幾度傾向凌亂(尤其收尾小琪怕孩子跟爸爸一起離去的那段惡夢,以及中間段小琪與貝蒂切換主觀敘事時武斷地遠景做切);另一方面,表現亮眼的幻想動畫演出,其實也不少次用力過猛而搶去故事主旋律;還有,演技作畫的拿捏明顯還在對於寫實表情與符號化誇飾之間猶豫擺盪;再加上配音方面,更是體現了產業不成體系,會對作品完成度造成多麼巨大的扣分。然而在長年沒有完整產業背景的台灣商業動畫裡,本作可以說是無比閃耀的指北星,她揭示了整個主創團隊在逆境中仍然足以靠才華與努力,靠著對自己家鄉的熱切喜愛,靠著對自我成長經驗的誠實與擁抱,拍出這樣一部動人的作品,《幸福路上》絕對是台灣影史的一部驕傲。
談完電影內容,或許還有義務談談電影本身。這兩天在各大版稀疏看到關於本片的討論,扣除少數看完電影後的心得分享以外,居然也有為數不少沒看過電影的三流市儈跟著喊燒,轉貼導演的訪談然後堂而皇之地開始論述,有的說作品題材不吸引人(用個人品味狹隘度之)、明明近年網路放送正夯,為何不嘗試短片而執意挑戰商業長片(人家是靠著得獎短片為藤,一路攀爬至此)、何不用已經有一定知名度的本土漫畫為原作改編(然而隔壁棚的真人劇企劃關注也是極少)、還有隨便看了個總成本四千萬的新聞,就開始推斷(瞎猜)創作團隊的薪資待遇、宣稱本期同檔有許多大熱電影,排片檔期不該硬撞(多麼犀利的市場分析呢)、又或者以模糊不明的標準將之與迪士尼等工業化大廠比較,空泛而無所謂的舉例(畢竟推文者其實沒去看),甚至是最令人厭惡的「東西夠好自然有人去看」。
想起約莫一零年前後,台灣電影似有若無的吹起一股風氣,眾多宣傳都不約而同地聲稱「不是支持國片,而是支持好片」,好像潛在台詞中希望抹除觀眾受到國族情緒的召喚,能夠為了想看電影的原始心情而入場。現在想來,那或許是某種國片產出熱潮時,創作者對自己身處定位的焦慮吧(本文的最開頭也提及,《幸福路上》亦有不同於此的自己的作者焦慮)。畢竟以在地情懷包裝做宣傳,本體內餡爛成死泥的作品,不分國界到處都有,用既定歷史綁架觀眾情緒的自以為是也不算少見,創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不會陷入單薄化的認識,這樣的聲稱其實於理上值得尊重。
然而,就是有一種作品如《幸福路上》,值得以在地情感作為召喚,以共同記憶彼此呼喊。因為,她就是真正意義上擁抱了這片土地的美好與殘缺後描下的一封情書,如今已傳到我們的抽屜裡面,只待讀者親手拆封。此時此刻的上映宛如一次台灣動畫電影的華麗墜落,制作組燃盡了才華與努力終於讓她誕生,然而才華與努力從來不是無中生有,若是沒有個家,沒有個讓創作者心靈能夠回到的家,或許過了這次,我們又將哀嘆台灣商業動畫的斷裂與虛無。
多麼希望身為觀眾,身為這部電影所贈予情書的對象,我們可以接住《幸福路上》,就像她接住小琪那樣。
上圖與封面圖就是我對本作的評價。這是幸福路上——包括購票宣傳在內,台灣動畫與觀眾們一起走著的,幸福路上。
(舊文搬運,內文時間點是當初上映第三天,一部份內容具有時效性)
(之後會緩慢搬運一部份老東西來新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