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05|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天晴爛漫》:你可以再胡鬧點

不如把天晴那句「我要讓世界為之震驚」當作報紙標題
不如把天晴那句「我要讓世界為之震驚」當作報紙標題
  《天晴爛漫》同時帶給我本季最歡樂與最沉悶的追番體驗。   從故事中積極向上的正面態度、鮮明逗趣的角色、節拍恰到好處的小幽小默;到動畫上大膽的色彩設計、氣氛強勁的背景配樂,每一項都相當迷人。偏偏與此同時作品也把文化挪用以及故事核心揭露後途中洩氣等,該犯的錯全都蒐集了一圈,可以說是負面意義上的大滿貫。   雖然時代背景設定於二十世紀初,然而頭三話就爽快地對科技樹棄之不理;雖然把多元種族的角色們一字排開,但對其背負的歧視問題又都蜻蜓點水。那麼取用這個時代的目的就只剩下「西部」了——好萊屋史觀中將之視為最混亂並因此最浪漫的時代。   不過本片更加特別的是,他並不打算謳歌傳統西部中流氓神槍手與退休老警長的男子漢對決,也不打算將西部描繪成只要擁有過人的暴力就能雄霸一方的新自由天堂。反而是定標於「西部即將沒落,新時代即將到來」的瞬間,然後對於老西部的種種進行迴光返照式的訣別,再把這份邁向新時代的動力注入進主角群的故事中。《天晴爛漫》就是希望透過告別舊時代來藉此傳達「人總得向前」的故事——儘管本文後半不得不談他是怎麼失敗的。

【胡鬧又放克的故事氣氛】

「蛤?」基本上就是前半段全部快樂的縮寫
  本作最為耀眼的部分莫過於那宛如放克曲風般旋律輕快、樂句精巧、節拍強勁,徹頭徹尾散發出一股直線往前邁進的正面推力,讓人看著看著就想隨之起舞。   這種效果首先來源於邏輯固定且反覆出現的小幽默,不斷的利用一個「正常人的邏輯」銜接上後者用「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回應前者,來強化兩人之間巨大認知差距達成笑料。這種小小笑料可以說是無處不在,每一組人的互動中都會穿插著,非常好地全方位輔助了主角群之間的個性刻劃。對觀眾而言這種定式幽默理解起來可以說是毫無成本,短小易記;對故事而言又每每恰到好處的當作標點符號來分配,掌控住一流的敘事節奏。簡而言之就是上圖的那個「蛤」。   不過放克儘管歌詞胡鬧、旋律輕快,但編曲卻往往不追求炫技,而是表現出工整反覆,整體感十足的樣貌,畢竟這樣才能讓大步向前奔跑的訴求從頭維持到尾。也因此,雖然乍看之下《天晴爛漫》的要素過多、雜亂無章,但實際上處理角色時卻相對別緻,每一個人都有短小而完整的故事要說,而每一段小故事也都貼合著作品整體的主題:對過去某種束縛或迷戀告別,然後大步邁向全新的自己,全新的時代。   比起真實歷史中廢刀令與武士階級的沒落,小雨更加著力於如何走出自己的心魔;比起整個時代無所不在的歧視與壓迫,霍托托更在意個人的復仇;比起打破社會對性別框架的成見,夏蓮真正在意的是對過去那個「也被」框住的自己告別;而阿爾則壓根不在乎什麼拓荒發展史或者西部沒落,用比賽成績來爭取家族企業認可才是他唯一追求。他們的動能都是對自我的肯定,西部片所塑造的混亂無序,僅僅只是讓這群人能夠相遇的舞台罷了。   而上述的「蛤」,也一直支撐著「分組」角色描繪。例如夏蓮被毫不在乎常識的天晴正面論破——用「就是不懂所以你趕快解釋啊」來回應無形的自我束縛。例如小雨和霍托托對於「小孩子」的爭論——前者因為自身經歷而不願孩子承擔不屬於他們的沈重,後者卻認為自己應當也必須承擔得起。透過將彼此間的認知差異轉化成互動時對話與動作上的幽默,讓作品一邊處理沉重的情節,一邊保持歡快的節奏。   另一方面,儘管不是主角組之間的互動,也值得特別一提:老闆與夏蓮的認知差異不僅僅是卡在「性別成見」這樣的基本層次,而是作為車隊經營者,從商業的角度去說明市場需求是「被開發出來的」,此刻,老闆的那句「車子是靠著燃燒男人的熱血來奔馳的啊」,真正指涉的就不再單純是自以為浪漫的噁男思維,更大程度上其實是象徵了前來觀看賽車的觀眾們所追求的娛樂形式。而女性要在完全空白的市場中立足,更是需要足夠巨大的契機。在歷史事實中,二十世紀初歐陸為首展開世界大戰,女性以此為契機開始投入勞力市場,而後才陸續帶動了女性權利的提升。故事將這個「契機」轉化成為夏蓮贏得比賽,自己成為契機本身,進而帶動女性賽車手的市場發展。將性別歧視的議題從個人層次的思想解放,上升到整個社會、市場中所必須面對的「思想解放之後呢?」儘管故事後半並未再對夏蓮身上的課題進一步描繪,但前期的切入角度確實短小精悍。   正面意義上來看,短小精悍其實可以當作本作最有效的稱讚,每個角色都選取了一個關鍵切入點來描繪,同時還全都緊密貼合著作品整體的共通目標。然而,這也直接說明了故事後期令人失望的全部理由——第一點是角色在「被選取處理」的優異部分以外,沒被選取的部分充滿了文化挪用。當角色身上被選取的部分處理完畢之後,就突然只剩下乾癟的刻板印象,被後半故事沿路拖行。第二點則是用以形容作品敘事方式的放克曲風,曲調中那種並肩而行、大步向前的整體節奏感,一旦發生了偏移或誤差,便會特別引人注目,而《天晴爛漫》在這方面的失誤還不止一星半點。

【戛然轉調所帶來的骨牌效應】

所有アイキャッチ的美術設定都很精采
  一字排開,由右至左,日本人、印地安人、中國人、歐洲貴族、美國黑人、美國白人、墨西哥人,雖然只是充滿現代錯誤凝視、混亂錯置歷史的齊頭式平等,但一群為了弔念西部秩序的消逝才被故事齊聚一堂的怪人們,在自己團體的內部建立起友情,從而完全無視史實中這幾個種族在當年(甚至連鎖至今)所面臨的複雜衝突。這樣有點一廂情願的假想式內部和平,在打從一開始就大肆宣揚自我虛構性,並且為了訴求「人人都能向前邁進」而建立的故事中,似乎也沒什麼不好。何況對於早已習慣資料庫消費的動畫觀眾而言,過度誇飾的符號往往只會帶來增添樂趣的正面收益,很少會有觀眾真的想在一個「自稱超級亂來」的作品裡面對歷史考證嚴謹與否雞蛋裡挑骨頭。   所以真正的問題,並不出在打從一開始就沒人抱持期待的寫實層面,反而是緊緊扣著虛構的故事內部邏輯。是故事內部的邏輯出現了破綻,才導致這些「雖然是個問題但本該被觀眾善意忽略」的種族爭議也好、時代錯置也好、科技樹爆走、賽車跑到一半變成魔幻幹架片也好,通通被拉出來放大批評。   那麼,故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回到最開始稱讚所使用的形容吧:這是一部擁有放克曲風般,歌詞胡鬧,旋律輕快,樂句易熟,編曲易懂,呈現出一股整體感十足,大步向前氣氛的作品。而腳本在後期親手破壞了這個氣氛,便是最根本,甚至唯一的問題。   在第十話,最終BOSS吉爾終於登上舞台,他所象徵的正是西部故事的傳統秩序——充滿領袖魅力,重視並享受權力差距,企圖保住暴力封建統治,帶有強烈演出慾望的法外狂徒。自這個點開始,作品在動畫呈現與故事架構上皆犯下了嚴重的自我否定,導致最後觀眾難以接收那最初「告別束縛邁向新時代」的正面訊息。   第一層最明白的問題,是分鏡把控不住這樣的大型衝突場面。這場戲同時有五台車八個人,還要算上背景的鐵橋、火車,空間描述上難度非常非常高。而作品前半所建立起演出整體感的幾個手法:諸如漫才橋段時,一人高速丟梗另一人即時吐槽所使用的歪頭表情特寫、還有描繪打戲時為了讓觀眾看清楚一招一式的因果順序而大量取用半身景、以及為了塑造混亂無序的歡騰而設計那種「你一句我一句但上句不接下句」的輪流單人景框對白,在吉爾這場戲可以說是通通不適用。   一來漫才手法在這場戲凝重的氣氛下根本無法成立,吉爾和小雨最初一段「真的是你這傢伙一個人打贏我五個手下嗎」就是對此的失敗嘗試。二來,在一對一打戲裡非常有效的半身景、講究拆招順序、方便觀眾視覺理解等特徵,套用到這場戲的一對多情境裡則顯得彬彬有禮,且過度弱化了「多」的一方戰鬥力。再結合上第三個「輪流拍單人」的對話設計,不但無法建立出畫面中的空間關係,也讓角色的動作戲難以對場地物件(車)互動,打了半天也無法從畫面資訊上傳達吉爾站在多遠或者多近的位置、同時對付幾個人——觀眾所吐槽的回合制戰鬥,就是上述兩項因素互相扯後腿導致的結果。   再加上作品中唯二能夠承擔「老西部電影浪漫」的狄倫與TJ,是一直拖到這場戲才正式開始揭露背景故事。此前所披在身上的神槍手、桀傲不遜等形象,被過短的演出時間、過窄的突發事件一口氣擊碎。如此轉折理當要有強烈的動畫演出來輔助。因此觀眾對於這種迷之戰鬥力驟降難以信服,逆推回來,有一大部分的責任也是歸咎於這場戲的失敗。   而空間資訊的佚失,也讓主角們好幾次「躲」到車後的動作、吉爾大牌地穿梭到車陣中放火、以及最後吉爾撤退時「跑」回火車等等畫面,都只能用尷尬的小俯視來拍(不這麼拍的話沒辦法快速補述畫面中角色所處的當下位置),從而浪費了原本可以透過構圖與鏡頭擺設來烘托反派氣場的演出空間,結論來看相當蹩腳。觀眾只能在吉爾大量的台詞裡「被口述告知」他作為「共同敵人」的立場,畫面資訊上卻始終交代不清「眾人幹上他一人」的狀態。   而層層堆疊的「輪流嘲諷」也一定程度上拖累了最後整整三話的腳本,導致吉爾和小蛇們非得又重新「再分組對決一次」,才能補充第十話本來早該打完而沒打的部分。這無疑又再次擠壓了蘇菲亞(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女性視角)與塞思(故事中唯一能理解天晴對機械熱情的存在)這兩位,明明只要稍加鋪陳就能非常有趣的角色戲份。   前半原有的快節拍、工整編曲等優點特色,在歷經這場戲的摧殘後,呈現嚴重的彈力疲乏,再也收縮不回去了。
後半最能傳達故事內涵的一卡
  而第二層的問題,是故事邏輯沒辦法貫徹始終,甚至透露出自我否定的氣息。在前半的故事,「突破過往束縛,邁向全新自我」的核心主題,被分別嵌入即將踏入新時代的歷史瞬間,以及努力爭取個人突破的眾角色們,這兩大敘事中。與此對立的存在便是象徵既得利益者,不願科技進步損害自己商業地位的鐵路大亨,以及迷戀舊時代封建人治,拒絕承認老西部已然消逝的吉爾。主角與火車尬車的意義正在於此。   然而腳本卻到了這個緊要關頭,自己陷入傳統線性敘事「大事件結尾」的陷阱裡面。首先是敘事突然從原本胡鬧而歡樂,次次忽略寫實邏輯的口吻,轉向凝重又冷硬,重視呈現大BOSS才智與其背後邏輯的風格。   過去,觀眾們根本不會在意第五話的「你們這樣打成一團,最後到底怎麼決定桿位順序啊」,又或者第七話裡面「這樣炸岩壁真的都不會砸死人嗎」抑或是「惡漢兄弟車都被拆爛了,後面怎麼還能繼續參賽」這種寫實邏輯問題。因為當時作品整體還呈現著無比胡鬧的氣氛,極端誇飾的搞笑橋段只要足夠爽快,觀眾就能下意識的善意忽略——只要作品大聲自稱「我在鬼扯」,觀眾自然也就開心地看你鬼扯。   然而第十話不只故事內容急轉直下,而是整個敘事的氣氛從根本處進行轉移,放克曲風在這裡戛然而止,觀眾們被腳本這突發而來的大踩剎車嚇醒。此前明明只要維持著充滿整體感、充滿正面意圖的資訊轟炸,就能讓觀眾「無暇顧及」的許多問題,一一浮出檯面。既然腳本自己帶頭停下曲子,那麼作為資訊接收者的觀眾,必然也會突然跟著冷卻,「閒下來沒事幹」導致觀眾開始對寫實的邏輯、寫實的時間與空間、寫實的利益得失提出合理要求:「既然吉爾戰力這麼強,何不第十話直接把天晴以外的人全部幹掉就好了」、「車都燒成那樣了怎麼還能修回來」、「那你們在修好車跑去突襲鬼鎮之前,途中過了多少天,蘇菲亞怎麼可能都沒事」   前半所有的「蛤?!」在第十話之後都只剩下「蛤?」   這是腳本的自食惡果,且萬劫不復。《天晴爛漫》從來就不是、也不該是這種「萬眾一心對付大壞蛋,友情努力大勝利」的故事。這類型的冒險作品,本來就必須不斷製造驚奇,而且保持分段明確的節奏感,才能以虛構致勝。哪怕是出現了主角群苦戰、情緒上出現成長的需求、面對共同敵人而合作出擊,也都應該全力寄託到感性知覺以及口號式的「氣勢贏了最重要」才對。   何況,結尾吉爾戰敗的理由,也與主角們的成長或者他們在故事中所象徵的意義完全對不上。由於吉爾的戰果從完全輾壓所有主角,到只被狄倫與TJ聯手就徹底擊敗,這之間時空間隔太過短促,因此一來一往的對照就顯得至關重要,故事必須非常正面地對照出僅有一次的戰勝與僅有一次的戰敗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重大象徵意義的轉折,才能讓這個結局足以說服觀眾。這方面的遺漏,是無論打戲作畫多麼精采也無法挽回的。事實上,關於這部分,腳本曾經對正確答案驚鴻一鱉,卻沒能把握:   救活小雨的輸血技術,在當時正是所謂「不受常識束縛才得以誕生的技術」,這對於同樣被故事定位做「不被常識束縛所以才能有所突破」的主角天晴而言,是多麼短小精悍,同時略帶幽默的正面肯定呀。這份精神才是故事應該從頭堅持到尾的態度,也才是吉爾最後應該戰敗的理由。
  《天晴爛漫》企圖塑造一個擺脫常識束縛從而迎接全新自我的故事,但最後沒能做到這點的,卻恰恰是故事自身。   回頭看其心心念念致敬的對象,《飆馬野郎》難道真的建構出了可信又嚴謹的時代背景?全然沒有對於歷史人物、多元種族的錯誤挪用?沒有莫名其妙的科技樹爆走?沒有主角突然戰力暴增或驟降?這樣一比,便能輕易理解橋本監督全部,並唯一的問題所在了:

「你可以再胡鬧一點!」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