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1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Rising Sun 民歌之旅

大約1985或1986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Speakeasy酒館聽歌。中為Dave van Ronk,左為楊澤,右為舒國治(馮光遠 攝影)
大約1985或1986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Speakeasy酒館聽歌。中為Dave van Ronk,左為楊澤,右為舒國治(馮光遠 攝影)
一輩子沒寫過幾天日記。然一九八七年八月十九日在本子上記了以下一段小事。
那時我人在美國的新英格蘭。這天晚上民歌老將Dave Van Ronk(戴夫凡朗克,1936-2002)將在此地(Norwich, Vermont)北郊一家叫Joseph's Waterworks的餐館演唱。票價七元。在達特茅斯大學教書的Connery伉儷邀了我一起前往。
沿著康乃狄克河開車,天已昏暗,河面蕩著浮光,樹影半綠半黑,到達時,原來是一幢透著昏黃燈光、建在林子裡的木造平房,面對著河而立。好一處嬉皮所在,我心道。這時正有一輛紐澤西牌照的Volvo車也要泊進,開車的是個中年婦女,而坐著的,正是兩三年前我在紐約格林尼契村(Greenwich Village)的小酒館Speakeasy見過一面的Van Ronk。
他先唱了些他的膾炙人口名曲,像Fair and Tender Ladies及House Carpenter等,到了某一首歌,他彈著前奏,我聽著有點熟,彈著彈著,停了下來,他開始講話,他說,這首歌已有許多許多年沒再唱過,他在五十年代末新學到這歌的這個版本,自己很喜歡,也唱給格林尼契村其他民歌手聽過。有一天Bob Dylan和他聊天時提到這首歌,Van Ronk就說自己打算過一兩個月把它錄在唱片上,Dylan一聽,驚道:「Uh-uh。」Van Ronk聽出有異,道:「你的Uh-uh是什麼意思?」Dylan說:「糗了,我已經把它錄音發好了。」Van Ronk聽後,心裡很不是滋味,他說,從那時起有好幾個月不和Dylan說話。後來雖然友誼平息,他卻一直不再唱這首歌。
這首歌便是House of the Rising Sun(「日昇樓」)。我聽過無數個版本,但今夜聽Van Ronk娓娓唱來,真個是感慨良多。
當然,Dylan的唱片中有這首歌,第一張唱片,發片於1962年,錄音或在1961年,Dylan正當二十歲。
五十及六十年代美國民歌手聯繫很密,互唱互聽互學,也結伴走埠,練功習藝,完全是「口傳式」的民俗文化。當時最大的兩處民歌聚落,一在紐約的格林尼契村(有名的酒館如Gerde's Folk City與Gaslight等),一在麻州的劍橋(有名的如Club Mt. Auburn 47與Tulla's等店)。Van Ronk長Dylan五歲,五十年代初期與中期便在格林尼契村砥礪琴歌技藝(自與他是布魯克林人的地緣有關),被認為是傑出的唱藍調極富黑人神韻的白人歌手。
Joan Baez(瓊.拜雅茲),則屬於劍橋的一掛民歌手,她也唱過House of the Rising Sun,也算很早,1960年她的第一張唱片便有此曲。而她的版本是學自她波士頓大學(Boston U.)同學Debbie Green(黛比.葛林)。黛比最早玩吉他,常拉著瓊及其妹妹米米(Mimi Baez,後來嫁給當時在康乃爾跟拿波考夫學小說的Richard Farina)四處玩,有時即去海邊游泳也帶著吉他,不顧海砂無所不在。黛比的Rising Sun曲子是從黑人老歌手Josh White的老唱片上聽學來的,又她活躍好動,曾經長征格林尼契村,也結識了大哥級的Van Ronk,她說,聽Van Ronk彈吉他,差點愛上了他。
僻居南方(北卡羅萊納州)的盲人民歌手Doc Watson也會這歌,其版本藍調味更重,歌名就叫Rising Sun Blues。這些版本皆不同於我們三十多年來聽熟了的由英國的「動物」(The Animals)合唱團在1964年唱紅上榜的搖滾版本。而「動物」自何處學來此曲呢?當然這不是秘密,自Bob Dyla的第一張唱片學來。
這首歌「House of the Rising Sun」是一首充滿謎團的歌,沒人知道它的來由,譬如說,由黑人或由白人唱出?只知它最早在肯塔基州采集到的,時間是1937年。它的曲調頗接近黑人老歌手Leadbelly的一首曲子Black Girl,然前者是小調(minor),後者是大調(major)。
這歌所描寫的,是紐奧良的一家妓院。1984年我趁著遊賞世界博覽會(World’s Fair)之便曾四處打聽其來歷,所得眾說紛紜。但比較偏於指向如今法國胡同(French Quarter)西北緣的昔年妓院區「史朵利坊」(Storyville)裡發生的故事。歌的成形年代,也較偏於十九世紀末。
五十六十年代,多麼美好的年代,年輕人天真熱情的唱哼民歌,並尋覓它,挖掘學會它。竟像是要在曲調裡、琴音裡找回自己離異多年的家園。於是祖母唱的歌,要去找出;小時教堂裡聽來的,要去找出;別的族裔的鄉俚歌曲,如今也顯得那麼親切,也要去找出(日後的民權運動、反戰遊行、嬉皮兼愛──皆與這民歌復甦Folk Revival淵源),逐而漸之,積展出一次又一次如「武林大會」的民歌節(Folk Festival)。許多在三十年代即出過「有色人種唱片」(race record)那種七十八轉唱片的藍調老師傅如Skip James、Mississippi John Hurt、及Son House等人都一一自鄉下被重新找出來。不止被美國人自己,也被英國的藍調發燒友等;「動物」合唱團的Eric Burdon是,John Mayall及Eric Clapton也是。
1987年當天晚上Van Ronk說起他之所以再度唱起Rising Sun這歌,乃先前幾個月他在德國演唱時有聽眾特別央求所致。這些德國發燒友告訴Van Ronk說,是從某本音樂雜誌讀到這段軼事,遂知Dylan版本乃由來於他。噫,音樂之傳播竟是恁的無限。聽眾之風靡竟又可以跨地域如此遙遠、跨時間如此長久。
旅途中的民歌之遇。
(馮光遠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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