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自己設計建造的Sunnyside(Tarrytown, New York)。
有時候,路程二字,意味著一個鎮又一個鎮的經過。
太多的小鎮,典型的美國小鎮,如果它太安靜了,你反而會更加張開眼睛端詳它,心道:「這是怎麼回事?」你甚至希望替它配上聲音,好比說,用導演約翰,休斯頓的唸白來吟誦海明威的《殺人者》(The Killers)一小段,作為這些畫面的旁白。
有些小鎮太粗獷,或是太荒涼了,甚至差幾是鬼城了,也能假想配旁白。也讓休斯頓唸,唸Dashiell Hammett(1894~1961)的小說。
赫德遜河沿岸的古村,很適合華盛頓歐文的《李伯大夢》的文章片段,由奧遜.威爾斯來唸,也會是最好的旁白。
美國語言與美國的市容,可以融合得極順極適,這是很有趣的。或許是因為它的「近代」,兩者都有一種「平白」。沒有由古代轉換過來的拗口。
這類語言,或說文學,也同時柔順地流露在美國電影裏。它竟然相當地平穩世故,甚至呈現已然極其成熟的美國美感。愛倫坡的詩,林肯、傑佛遜的演講,E. B. White的文章,桃樂西.帕克的諷刺小句,都可以成為百姓在口齒上的吟誦東西,而你稍微一轉,也可能成為一則漂亮的文字作品,不管是一首歌、一段笑話、一則廣告詞(君不見,人經過紐澤西的 Trenton,想到它早年看板的用字Trenton Makes, The World Takes. 說的是它製的馬桶,舉世都在用)。
橫跨美國,最好的配樂,像John Fahey的吉他曲〈In Christ, There Is No East Or West〉,事實上Fahey的太多吉他曲壓根我就會說:這是我心目中的美國音樂。他的學生Leo Kottke也是。另外,像 Jimmie Rodgers的〈Miss the Mississippi and You〉,像Furry Lewis的〈I am Going to Brownsville〉,像Barbara Dane的〈When I was a Young Girl〉,像Blind Willie Johnson的吉他曲〈Dark Was The Night〉,像Burl Ives的〈Wayfairing Stranger〉。
有些歌實在太美國大地了,太值得在美國的荒景上緩緩地流溢出來,但最好不是名家唱出來的,而是老百姓勞動者不經意哼出來的,像Streets of Laredo,像Oh, Susanna,像Oh, Shenandoah,像Red River Valley,太多太多。這些歌全可以由Harry Dean Stanton(1926~2017)這個老牌配角演員唱出來,並且不是出自錄音室的。
有些歌像在你旁邊哼唱的,那是最美的。有些歌像幾十年前在你車窗外的教堂後就一直在傳唱著的,而你多年後遠遠地聆聽。
快進大城市時,常常不捨得就這麼嗵的一下直衝了進去,隨即把自己就這麼融化到它的一圈又一圈的框框環環之中。我一個人一輛車真是不願意這麼拋陷進去。
我更想只順著一條脈絡,單線的,這麼滑過。
整個美國,充滿著這種美妙極矣的單線。它是汽車的最好滑行地,也是一個單人最好的經過區域。
於是那麼偉大浩瀚的中西部,太多教人夢想遊經的奇絕地方,有山谷有森林有溪流有岩洞,並且再穿插著那些宏大的、你企盼已久的城市。然很奇怪的,像印第安那波利斯(Indianapolis),像一個九省通衢式的中心點,我快到了,但我還不想就這麼進去,還想在它的外圍多繞繞。於是在南面的Nashville及Columbus(皆離Bloomington不遠)盤桓一陣,久久不想動身。甚至到了更東南面的Madison及更西南的 New Harmony,一個濱Ohio河,一個濱Wabash河這兩個河鎮,哇,這麼好的地方,又離大城市那麼遠,有一點索性哪兒也不用去了的躲在天涯海角遠走高飛之況味。
這就是公路遊移的神奇。
繁華的都市,但你一個人一部車,只想遠遠獲知約略的燈火與人煙,不怎麼想靠近它。這是驅車美國的最高秘密。也是近鄉情怯者最適得其所的遼遼天地。
譬似你自西向東行,到了Oak Park想想再十英里就進入芝加哥了,原本你在Oak Park只想看看建築、看一眼海明威的童年舊宅。但一看下來,你竟然無意往下走了。這裏就是定點了。這個小鎮根本就該是人生應當停頓下來的地方。它太安適了,太穩定幽美了,太不用說話不用解釋不用表達了,它就是人住下來的一個處所。
同樣的,聖路易這個大城,我也要先在外圍繞一繞。於是自西過了Jefferson City,就沿著密蘇里河慢慢吞吞的,像是不情不願的開在94號公路上。接著在Hermann停一停,又接著在St. Charles 再停一停。
然後進入聖路易這個我即將在某個中餐館打工的歲月。
有一年,從遠方即將回到紐約。到了北邊的赫德遜河兩岸,心想,何不在此多作盤桓?也就是這一盤桓,探看了這條雄奇高峻的河流所塑砌出的村鎮與桀傲人品所涵養出的建築!村鎮像Rhinebeck、New Paltz、Croton-on-Hudson等,建築物像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自己設計建造的Sunnyside(在Tarrytown),像Alexander Jackson Davis(1803~1892)設計的Lyndhurst(也在Tarrytown)和Locust Grove(9號公路上),以及Delameter House(在Rhinebeck)。再就是由同樣是A. J. Davis建築、加上Andrew Jackson Downing(1815-1852)設計景觀的Montgomery Place (在Rhinebeck北面)。
這些偉岸極矣的地方與人物,何其得天獨厚!我馬上要告別了,馬上要到那個我進去後不怎麼會再出來的大蘋果──紐約。於是,趕快再回望一眼。
美國房子,太有趣了。但沿途經過匆匆一瞥,更是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