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人生快走到盡頭,她才發現,一生汲汲營營,或許只是為了明白這一點:無論多陳腔濫調、多老生常談,都是用心力與時間換來的一段旋律,都如同浪花節的謠曲般,為當事人的人生增添色彩。
有時候跟著世界的腳步走累了,會問問自己「現在的生活,是我喜歡的速度嗎?」回頭看看過去三十幾年的日子,一大半是被規劃好的人生、另一大半,雖然看似掌握在自己手裡,卻仍然拼著命跟上他人。漸漸的,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跟著誰」了。《我啊,走自己的路》作者若竹千佐子說「就『出發』而言,63歲或許有點晚,但對我而言,卻是必須花費的時間」,63歲,於我是個無法想像的年華,是不是已經到達一個「境界」,看待俗世紅塵皆能無動於衷了呢?不過,對若竹千佐子而言,那竟是一個新身份的開始、是她身為「作家」的出道,在眾人眼中已是人生前輩的她,在文學界裡是一個呱呱墜地的新人。
我是看到日本近期上映的電影
おらおらでひとりぐも才知道這本書的。去年中譯本出版,在日本掀起了「玄冬小說」一陣炫風的《我啊,走自己的路》,乍看不過是一個老太婆的碎碎念,卻讓許多人充滿共鳴,更獲得了第54屆文藝獎與第158屆芥川賞。故事主角是一名獨自生活的74歲老奶奶桃子,兒女獨立、丈夫早逝,離開家鄉到東京生活逾50年,幾乎可以說是作者的半自傳小說。十分輕薄,不消半天便能讀完,閱讀的過程中,有時我彷彿在和一位阿嬷閒聊,有時那位阿嬷彷彿居住在我體內,化身為我的「絨毛」,我的形體成為74歲桃子老奶奶的載體,那些我並不熟悉的方言隻字片語,竟能自然地脫口而出。
日本有很深刻的地域性,出身不同,生活習慣乃至語言也大相徑庭。然而以「上京」為指標,來自四面八方的學子們到了東京,便都得化身東京人、以「標準語」過活,方言在求學或職場上,往往會成為笑柄、甚至是人生際遇的絆腳石。
因此,書中不斷提到的「阮」代表著桃子來自的東北方言「おら」,相對於標準話第一人稱的「我」(私),其實對於翻譯而言是有些挑戰的。當然,時空轉換到台灣,我們可以用台語、國語來想像,但對日文稍微了解的讀者而言,應該還是會感覺不太一樣。不過,閱讀上並不會造成任何困難。
我想到過去在認知心理學課堂上教授提到的,當一個人老化有失智現象後,最先忘記的是後天才建立起的語言,最後能夠成為脫口而出的話語,往往是初生之時接觸到的語言。而那也是為什麼桃子奶奶的自言自語,全都是方言的緣故。因為即使她在東京生活的年歲超過生命的一半,東北方言仍是她人生最初的際遇,是不可抹滅的存在。
小說人物僅僅只有桃子奶奶一人,卻充滿對話。被桃子稱之為「絨毛」的說話對象,全部來自於她自己體內的聲音,那便是有時候,我們不自覺地將自言自語說出了口。孤身一人已久的桃子,彷彿和這些「絨毛」一起生活。他們有時發表意見、有時沈默寡言、有時高談闊論、有時甚至會互相爭執,他們都是「阮」,是我的分身,也是我的一部份。
於是,我們在小說裡會看見很不文學性的瑣碎思考,可以為了爬個山到底要在半路攔截公車還是要繼續倚靠疼痛的雙腳而猶豫不決,「絨毛」們的對話討論個一頁篇幅,看似一本毫無效率、毫無重點的故事——也的確如此。甚至在反覆思索、做了決定又反悔、半自暴自棄、好不容易有了結論,如此冗長的一個過程之後,最終不過是做了和最一開始一模一樣的選擇。
我們不是常常如此嗎?
卻只有在年歲已長,不得不獨自面對自我的時刻,才能夠厚臉皮地經歷這些歲月流逝,才能夠光明正大地「浪費時間」。
我在《我啊,走自己的路》裡,跟著桃子說著方言,隨著桃子的思緒跳躍,時而感慨生命,時而夢見過去。這並不是有著大起大落大徹大悟的人生啟發故事,桃子的人生也足夠平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屬於她的當下,在回首過去、承認傷痛的過程中,編織現在。
原來悲傷也是一種感動啊。
悲傷,是最極致的感動;悲傷,也能創造某種喜悅。
《我啊,走自己的路》在2021/02/05將在台灣由天馬行空代理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