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國
海的那邊是無名國,無名國裡住著布本家小兒子一個老朋友。
老朋友是從前的鄰居,爸爸媽媽一天上山採藥去,就沒有再回來了,無名國來的親戚就把他接走了。
你也離鄉獨立了嗎?朋友問。只是出來走走罷了。布本家小兒子說。好多年不見了,都幾乎認不出你來了。朋友說。這不?布本家小兒子說。開門的時候還以為哪來這麼個骯髒的乞丐呢。朋友說。在海上好多個月了,你饒了我吧!我這不乾淨了嗎?布本家小兒子說。對,又太乾淨了,像個書生,不好。男人嘛,得有一點兒男人味,留一點鬍子,長一點肌肉,晒一身古銅色,喝喝酒抽抽煙把一把馬子,這樣女人才愛。這回布本家小兒子卻不搭話了,杯中還有殘留的金黃色液體,水果酒,像稀釋過的蜜。又是一個酒館,酒館裡的人更吵了,有幾杯到了肚就開始撒野,布本家小兒子認真地看了看老朋友,老朋友長他兩歲,正如他口中的理想男人一樣出落得一副男兒身格,及肩的鬈髮黑油油的,深刻的眉目如劍,鬍渣子沒有刮乾淨,不長,刻意讓它留著那麼短短的一小截,像刺蝟。壯碩的身材,黝黑的膚色,像南方的漢子。
我在窰裡工作呢!朋友說。學校?離開小鎮以後就沒上了。親戚?我管他們去死。
朋友就撥出地方來讓布本家小兒子住下來,又推薦他到窰裡去一起工作。小兒子沒經驗,盡幹些跑腿的,出出入入之間,一時見他朋友渾身是泥,一時就見他赤著的臂膀在土窰前被烈火薰得通紅。師父偶然來了,看了看朋友的成品,低低地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還不行啊還不行。他老得連臉上的皺紋也四處打摺了。再多一些時間,心要靜啊,心要靜。他走了,胖胖的孫女兒送午餐來了,一人一個奶油麵包一碗豌豆濃湯,唯有朋友的麵包裡夾著一尾油漬鯡魚,其他人都沒有這個特殊待遇,卻讓布本家小兒子發現了,他經過廚房時看見的,女孩分明在偷偷的微笑,幸福的,他嗅得到她手裡肥美的魚香。然後他也笑了,他想到他朋友的日子是快活的,他在那裡就一直住下去。有一天師父忽然來到他跟前,竟然開始教起他泥土的混合來,布本家小兒子樂得不得了,立刻就在異想天開的腦子裡見到了自己未來一個又一個成品,甚至享譽盛名……?沒想到他老朋友的災難卻近了。
人都說無名國的國王殘暴不仁。
無名國的國王卻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見過的人都說公主長得像神女,甚至賽過神女,回眸一瞥,足以傾城,是無名國的明珠,是人民的驕傲。
連布本家小兒子也不能不為她傾倒,而朋友,甚至要死在她那遐邇聞名的回眸一瞥上。
那一天國王攜著家眷出巡,一眾皇親國戚宰相大臣浩浩蕩蕩在士兵排開來的大街上走過,到城西的神殿去參拜,感謝過去一年的大豐收,難得的是,今年皇上高興,公主又說想出來看看,就連國親級的女眷也獲準同行了,只是離祭壇十尺就得止步。這就讓極想一睹公主風姿的市民格外興奮。只是遊行的隊伍到了,人們卻一聲聲失望的長歎,由長街的這邊到長街的那邊一路歎息過去。因為公主坐在轎子裡,誰也看不見。老朋友就說他無論如何也得看一看,就在人群裡迅速的躥來躥去,布本家小兒子幾乎要追不上他了,忽然朋友撲到士兵身上,士兵一個猝不及防,還以為是刺客呢,一摜就把他摜在地上,舉起長刀,眼看就要劈下去了,朋友才急得大叫:不!不要!我只是想看看公主!看看公主!這一小小的喧嚷使公主從轎裡探出頭來,而風起了,公主薄薄的面紗在她臉上一浪一浪的滾過去,沒有人可以不驚異於她的美貌的,連士兵也呆了,砍下來的刀停在半空,沸沸揚揚的人聲止了,鳥驚落了,雲開了,陽光洒下來了。
──放了他吧。
公主說。掌刀的士兵就立刻跪下來了。
然後公主示意抬轎的繼續走,到一行列的顯貴都走得遠遠了士兵也隨後而走了人群都散了,朋友口裡才可以怯怯地吐出一句:謝謝公主。
當夜朋友就病倒了,土窰都不能去,師父在歎息,胖孫女連日的抽抽噎噎。布本家小兒子就更加倍地工作,一個人賺兩個人的錢,還請來了醫師,醫師一個一個的來,來了就一陣一陣的搖頭歎氣,歎氣後就拿了診金一個一個的離去,晚上還可以在各間小酒館裡找著他們,一個一個的喝得臉紅耳赤,而床上的朋友,就一點一點的消瘦下去。
那是一個不祥的晚上,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一個城都睡下了,連酒館裡的燈都滅了,布本家小兒子才摸著黑回來,有多事的人看見他才推開門走進屋子裡去不到半分鐘又衝出來了,這一夜布本家小兒子跑遍了無名國上每一寸土地,這一夜布本家小兒子敲遍了無名國內所有認得他朋友的人的門,他瘦削的身影像黑夜裡的貓,睡不著的人都把頭擱在窗緣上看那一抹細長的黑影在深藍的月光裡一閃而過。
第二天一大早人們就明白了,因為士兵押著他的朋友在廣場上示眾。國王也來了,怒目圓睜,竟有膽大之徒敢夜闖皇宮,還可以潛到城堡西樓公主的廂房裡。靜夜裡忽爾傳來公主嚇壞了的慘叫,她花香盈溢的寢室裡突然多出了一股古怪的異味,從床上坐起來,鏡裡她身邊竟然多了一條人影。失職的士兵都就地處決了,國王獨留下狂莽之徒不殺,連夜打得遍體鱗傷。布本家小兒子落在人群之後鑽不進去,一個看厭了的老頭從人牆中擠出來,出來後就張開喉嚨大大地吸了口氣再來了一聲:咳──吐!一口濃痰射在黃沙地上,落地有聲。喉嚨清了,老頭才哼了一聲說:嘿!紅顏禍水。
國王沒打算就這樣把他的朋友處死,國王心裡生了一個主意,國王說:給你一個機會,你一是上松山,給我拿下精靈的心來;一是下玄潭,給我去取神龍眼裡的明珠,兩樣東西你只要成功給我取來一樣,我就把公主嫁給你。
傳說把精靈的心煮來吃了,可以長生不老;又傳說把神龍眼裡的明珠戴在身上,可以青春永駐。
一眾圍觀的國民聽了,心想這年輕人死定了。
布本家小兒子聽了,也曉得他的朋友完了。
只有朋友的眼睛亮了。
當然,你也可以全身而退啊。國王繼續說。我不殺你,不過你從此給我消失,終生不要再回到無名國境來,不準你再對公主有非份之想。
這些他朋友已經聽不進去了。
──下玄潭!
朋友說。
國王就把他押回大牢裡去。下玄潭的日子定在一個禮拜之後,一個國家立刻就忙起來了,像要舉辦一場慶典,有木工趕著在崖上築起一排觀眾席來,正中的位置留給石匠,石匠搬來了大理石,做了上好的石椅,通體雕著花,又有皇家的裁縫師做的座墊,專供帝后一家人坐著欣賞的。許多店子的門上都張貼出那天休業的告示,人人都欣欣然地接受著這一個意外的公眾假期。有成群的野孩子跑到布本家小兒子門前丟石頭,他開門跑出來要罵人了,孩子就大笑著四散──他死定了他死定了!他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我告訴你他死定了!──日子越近,就越叫人興奮。
──你放棄吧!國王說你可以的,離開這裡,人生還很長啊!
──你就是真得到明珠又怎樣?公主也不會是你的。她是皇族啊,你是什麼?一介草民!這不是他媽的什麼童話故事啊!
──那個國王是在玩弄你,你知道的啊,那是他們的遊戲,你知道的吧?
──你醒醒啊!我帶你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好不好?
然而朋友只是看著布本家小兒子身後的什麼,獃笑。布本家小兒子急起來了,抽起他的衣領拼命的搖,終於朋友的魂回來了,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卻嚇得小兒子愴惶地鬆開了手,火燙著了一樣,朋友琥珀色的眼睛裡燃燒著金鎔鎔的光芒,絕望裡的希望,布本家小兒子就知道他瞎了,而那光只會把人活活燒死。
下玄潭的日子來了,定了午時下水的,可天未亮已經陸陸續續有市民趕著來霸個好位,到太陽光越來越盛時一個山頭已經擠滿了人,有小孩抱著糖果箱到處兜售。國王王后領著公主來,朋友舉目向公主望去,公主卻沒有看他。朋友就抱緊了布本家小兒子,那一刻他彷彿還聽到了朋友的心跳聲,幾下就沒有了,然後是那依舊壯碩的身子奔向懸崖的背影,向兩邊張開來的手是地上無力的展翅,布本家小兒子抬頭,猛烈的陽光昏矇了雙眼,似乎看見了鷹,在自由地翱翔,再留神時斷崖上已沒有人了……過了一時三刻,潭裡一聲轟隆大響,從來平靜的水面上翻起只有出海的人才可以看得見的巨浪,晴天積起了旋窩狀的層雲,風和雨好像上帝的咆哮似的刮下來,然後世界被刺眼的白色從中間劈成兩塊,白裡有神龍從水裡升起來的雄偉的黑色剪影,張牙舞爪。比雷聲更響亮的是無名國民的喝采聲,布本家小兒子把耳朵摀起來,喝采聲就變得朦朦朧朧的,然後他的意識跟升到天空最盡頭又再以萬軍之勢竄回潭裡的神龍身影一起,被捲進酷熱的無底黑洞裡去。
到秋葉落時,人們才在一次漁獲的意外中把他朋友打撈起來,他們說他下半身子都沒了,被神龍吃掉了早消化了甚至變作糞便排出來了,剩下的上半身浮腫得不辨人形,一摸上去一塊皮就扯下來了,原來好好的一個人啊……。他們還說真在他口中找到了一顆明珠呢,明珠通體剔透生光,是深海裡的靈氣之精髓,見者無不動容,立刻有人稟告國王,國王立刻使人把明珠洗乾淨了,配在新造的水晶冠上送給公主,公主就甜甜的笑了,還聽說她一笑,秋深的玫瑰園也開花了,到下一年的冬天都還沒凋謝。
根據多年後一個過百歲的老人的憶述,無名國公主的青春從此停留在那一年,即使後來亡國了,人們偶然還可以從變成廢墟的城堡中遇上那樣一個女人,不管死了幾多次都還是會活過來,即使衣衫襤褸,女人的唇上總是不缺口紅,艷紅色的,妖嬈的,見到的人無不沒命地逃跑。入夜了,就有鬼號一般的笑聲在亂石間迴蕩。
當這些傳說越過千千萬萬里終於傳到布本家小兒子耳中時,他打從心底裡希望那是真的,這樣他就可以相信他朋友結果還是──以另一種形式──得到他的公主了,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回到出事的這一年,布本家小兒子還很年輕,看不透卻只能隱隱地感覺到心是用來堆疊一道一道傷痕的地方,他不曉得如何去處理那份燥動,唯有再出發。
到第一場雪下過了以後,布本家小兒子就敲響了師父家的門,師父彷彿頭髮又白了一點人又老了一點了,布本家小兒子吻了他的手,抬頭時老人的眼睛裡就朦朧了許多,胖胖的孫女兒披著綿衣趕出來,塞給他幾個溫熱的麵包,麵包軟軟的,夾著酸黃瓜和油漬鯡魚,布本家小兒子謝過了她,就揹好行囊上山去。
上松山去,去找精靈的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