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9|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雜記:冬季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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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的回歸
Eternal Homecoming, 2012
時光凝滯的兩端,她們都在。女人擁有一幅畫作,畫著扶手椅裡的鬼魅,彷彿屋子裡憑空長出來的色塊。女人手中拆解著一團繩結,或捏茶杯,抱著閃光似的貓。女人的居家生活是無人張望的櫥窗:她們躺在床上聽黑膠唱片,為了出門畫上臉。優柔寡斷男人帶著花走進來,詢問她們有關「妻子與情婦」的難題。「可是我愛她。」他們說,「可是我也愛她。」屋子裡的女人無言以對,只好答道:「那你恨我好了。」男人認為這不算一個答案。​
「不如你放下一切遠走高飛。那樣最好。」她向他保證,「她們會尋找到屬於她們自己的幸福的。」​
鏡頭往後推移,直到破格而出。現實人生的曖昧迷離一瞬湧入那些櫥窗。你沿街走,張望著。你有著灰濛濛的眼力,反覆衡量的步距。時光的線性狀態於焉成立,而她們也在走:走而漸慢,像是為每個人送行,卻只為自己留下。​

狂舞摯愛
The Dancer, 2016
綻放為蝶​ 照夢為花​ 振翅為飛鳥​ 登台前的佇立是鬼​ 狂舞至墜毀是 fallen angel​ 累極睏去​ 霓虹熄滅​ 返始一隻繭​

情攝大師
Helmut Newton: The Bad and the Beautiful, 2020
攝影師 Helmut Newton 的紀錄片。最好看的一段是他被 Susan Sontag 當眾嘴砲:「許多宣稱自己愛慕女性的男人,本質上都是厭女。」而另一位受訪者 ── 評論家或模特兒 ── 則說:「沙文主義是一種文化現象,因此是有趣的。」再有:「照片中的女人無疑是強勢的,而我在拍攝過程感覺自己是與獵人平起平坐的鹿。」 ​
有人認為 Newton 將被攝者視為投射性幻想的玩偶,也有人在鏡頭裡得以盡情張開自我的真實,拉縱、剝落、涉險、破綻,隱形的懸絲不知是誰牽制著誰。「男人認為是女人讓他們變得脆弱,而這是不被允許的。」想想真對,之所以對女性崇拜與輕賤,不就是來自這種心理。電影好像諷諭似的,片中除了 Newton 本人,受訪者皆是與他合作過的女性,她們直言不諱、淋漓盡致、機智而磊落 ── 認定她們是被動的客體?只怕笑話。或許,照片裡挑逗的、令人浮想連篇的意象僅只是表面張力,底部滿溢的液體實為一種相互誘發的藥物:鏡頭的凝視誘發被攝者的覺醒,活物的多端變化誘發拍攝者的控欲,兩者相加搬弄觀者腦中既定的是是非非 ── 推到杯緣,疾走偏鋒,接近催情,應驗我們緊張促狹的笑意:沒錯,想像力當然是一種生命力。 ​
好奇到底都是些什麼照片的人可自行谷歌,能找到更多美胸美腿美臀。Newton 還補一刀:「很多人都批評我的照片純屬色情啊,沒有靈魂啊,當然了,我拍的是身體 ── 正確來說是胸部、腿、手...... 沒有靈魂這種東西。​」

東京夜空最深藍
The Tokyo Night Sky is Always the Densest Shade of Blue, 2017
❝ 愛上城市的那一瞬間,感覺就好像自殺一樣。​
這部詩集改編的電影是我當初愛上電影的契機之一:暗下,亮起,低頭嘆息,仰望夜空。好像剩下你自己,安靜地走進那張銀幕,凝視一種命懸一線的生存狀態。​
這是電影為我拓伸的地方,是盛夏寒冬,黑洞盡頭的一片藍,虛脫眼神裡一抹柔和之光。一字一句,詩彷彿為疲倦脆弱的靈魂所做的業餘人工呼吸,猶如擁抱死體,本不期待它復甦,力量卻猛地在深吸與嘔吐之際湧現:他們確實活著,無須再把生命說死;他們寸步難行,卻仍堅定奔向搖曳的盼望。 ​
電影包藏現實給不起的感受。因那不是我的現實,我必須獨力鑿出互通的管路,然後,飲水思源。​
❝ 戀愛使人平庸。到處都看得到人們在戀愛。其實戀愛就是某人的前女友,和某人的前男友,忘了記取被拋下的教訓而重蹈覆轍。​
❝ 可是,我沒有辦法忽視胸中的悸動。​
明面的愛戀背後是針腳混亂的情史 ── 有人仍愛著誰,而有人曾經愛過。都無所謂。日子就是日子。把食物吞下去,把煙吐出。與人相逢,與人別離。災難發生,末日降臨。有人劫後餘生,有人死去。有人記得,或者再也不想起。昨日看《人生壽喜燒》也有類似雜感:世上沒有一種悲傷是可以做好心理準備的,我們只能選擇泣不成聲或讓淚水流回咽喉裡。​
電影的結界之內,他們醒來,看見陽光, 走上街,路過天橋的街頭藝人。十月的東京仍然非常炎熱,她唱著溫暖勇敢的歌,歌頌天空和努力活過每一天的人們 ── 這些看似美好的特質在歷盡滄桑的時代反而如此笨拙啊。都無所謂。我們慶祝淺顯易懂的奇蹟,以免被世道拖累成小氣無聊的人。​
一日將盡,城市如餘燼,燈殘影碎,唯有河岸的晚風永不灼燙。這一刻我才忽然明白,讓痛苦過去的不是時間的必然,而是你的心。你的願望。

一一
Yi Yi:A One And A Two, 2000
1​ 恰巧每半年看一部楊德昌電影。去年一月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因過於冗長而不停分心,六月看《青梅竹馬》就非常喜歡,主要是喜歡蔡琴在電影裡的模樣。今年輪到《一一》在這個疾病叢生的午後觀看,結果豈止喜歡,它就是我潛意識一直在等待的、適合緩緩遁隱其中的電影啊。​
​逐漸陷入情緒故鄉的過程驀然憶起 Letterboxd 上有個名為 ″Speak Soft, Go Slow″ 的片單,《一一》就在其中,與《雲端情人》的粉彩臉龐和《落日車神》的霓虹霧燈交疊照耀。觀看的同時也知覺著如同藍鯨那樣碩大而空曠的生命姿態:延長三倍的人生觸感,刺痛與寂寞依然。​
​2​ 主角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卻彷彿毫無交集,各自是獨立運轉的星球,互放的火花與閃電都是光年之外的訊號回射。沒有人真的會因為沒有誰就過不下去,而對於生命的諸多疑難,也確實只能靠自己去提出、思量,然後尋找或放棄尋找解答。​
生與死千絲萬縷,宇宙起源於無涯無明。人生讓人無比困惑 ── 只需一個稍稍的擦肩,往後運行的軌跡便從此密不可分。因此「愛」是一種同感困惑而後相視無語的默契。​
​3​ ❝ 我已經好幾天都沒睡了。我好累,婆婆。現在,你原諒我了,我可以好好的睡了。婆婆,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你現在醒過來,又看到它,還會有這樣的感覺嗎?我現在...... 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 好美喔。❞​
​4​​ 洋洋跳入游泳池的畫面讓我想起另一部電影《祝你有個甜美的夢》。主角的母親在他兒時墜樓自殺,儘管周遭大人刻意隱瞞,他仍會在某些時刻感到惶恐與被遺棄,譬如當他看見女友站在泳池的跳板邊緣練習跳水,再普通不過的日常動作猛地引發餘震似的莫大焦慮。殘餘的依戀情懷,使得關於真相的感應從未滅頂。​
​若所愛之人與水依偎,我們就會想親近水,無論那會不會殺死你;若所愛的人墜落於無形,我們就注定永恆懸空,以此狀態橫渡一生。​
​5​ ❝ ......就像他們都說你走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裡。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 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到時候,我可不可以叫大家一起過來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覺得我也老了。❞​
6 「萬有一一,相即相入。」
一一:觀看事物萬象的時候,眼前有許多個體得以區辨與指名,那是人類認知現實的基本方式。 相即:萬物彼此關聯,來自共同的主體。譬如波浪與水,同時看見波浪與水,就是真正認識了真實。而即便是處於兩極的、分裂狀態的事物,從本質的層次看,皆是一體成形。 相入:個別的「存在」,是「萬有」互相連結所構成。是以緣起。

Leto, 2018
她端著一杯裝在古董瓷器裡的雙份 espresso 搭上電車穿越整座城市。她徒手掰開巨肥番茄與情人分享。她開門前先擦乾眼淚。她喜歡松尾芭蕉的俳句 ──「整個世界就在三行詩裡,一枝綻放的花勝過花團錦簇。」她是搖滾明星身邊安貧樂道的妻子。也是她,親口對丈夫說:「我想吻他。我必須告訴你。我承受不了背著你吻他的罪惡感。」
她在事物無限趨近毀壞的那一刻止住,然後什麼話也不說。她甘願做一口港:容納茫茫靈魂停泊,目送某些風帆遠離。

單身動物園
The Lobster, 2015
完美示範什麼叫作針鋒相對:剝開你的人殼,刺瞎你的雙眼,再推你入叢林。為了生存,你變得苟且,變得像寂寞之人夜夜嘔出的雜碎。床榻與窗口,哪兒不是愛情的亂葬崗。
“Don't expect anyone else to dig your grave for you or to carry your corpse. We'll throw some dirt over you but that's about it.”

芭蕾少女夢
Girl, 2018
看完《Girl》,我開始思考跨性別者也許真的有病,以前沒想過是因為根本無法想像他們的生活每分每秒都存在著多大的困難,也無法想像他們對於更換一副身體的執念有多深、付出的代價有多麼高昂。這個「有病」的意思不是它醜惡必須被矯治,而指一種先天的疾,是他們一生都在抵抗、卻也從中獲得能量的東西。
就像偶爾看某些藝術家和歷史人物的傳記你也會覺得這人有病。他們的瘋狂讓你啞口無言、暗自尊敬。人一定要有最最強烈的願望和意志才會去做出那些事情,那些平庸而膽怯的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例如發動革命、堅持用家鄉的語言寫詩、將逃亡旅途化為油彩,或者,一個男孩設法成為女孩。諸如此類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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