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帆船漸行漸遠,奔向新加坡城;而蒸汽船突突突突,開向林家碼頭。
夜色濃重,船速快到有迎面風的程度,蚊子不多。黑煙刺鼻。
林恒耍完酷,到下面拎個鏟子加煤,把本來在鏟煤的士兵替換出來。英國人平時讓馬來小工幹這活計,但今天是武裝出巡,沒讓他們來。那個英軍光著膀子,搞的滿臉是汗,一道一道的混著煤灰流到脖子上。林恒下去帶了一條毛巾給他:“你上去吧,我來鏟煤。”
那英軍接過毛巾,有點意外。遇到過英語好的華人,但這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跟誰學的?林恒不等他回答,逕自脫下上衣開幹,爐膛門一閃一閃的紅光給他結實的身體鑲了一道金邊。
英軍在旁邊坐下,喝口水,看林恒加煤。林恒問他:“這次沒開火是為啥?”
那士兵眼珠轉了一圈,“對方也沒開火。”
林恒點點頭。英國人跟海盜的關係就是這樣,威懾為主,啥都看到了也裝沒看到。惹急了才打。
那士兵又看他幹了一會兒,放心了。“你是在蒸汽船幹過?”
“嗯。”林恒回答,“我修過船。”
那士兵哈的一聲,表示不信。他疲憊地爬上甲板,把甜美的空氣吸滿肺部,足足休息了一個小時,才下去把林恒又換出來,倒沒忘記說聲“謝謝”。
林恒回答:“不客氣”。他是多動症,任何寧靜安詳都讓心臟難受,鏟一陣煤就舒服多了。在甲板上找了個角落,用帆布鋪地坐下,打開他的工具背包。曼斯費爾德步槍橫放膝前,用改錐、鐵錘和銼刀大卸八塊。這把破槍很難用,林恒要修一修。
蒸汽船上的指揮官蘇爾海姆上尉在主機的噪音中睡了一覺,沒注意到那個嚮導在拆他的步槍。直到半夜裡爬上甲板巡視,才看到他。
林恒拿起小油壺,給步槍上了一遍油,哢噠合上又打開,皺著眉頭端槍瞄準。然後眼前出現皮靴。抬頭一看,起身敬禮。“你好,上尉。”
軍官點點頭,“稍息。你在幹什麼?”
“報告。我在擦槍。”
“當然。你把槍栓擦掉了。”蘇爾海姆上尉淡淡的諷刺。
“槍栓很卡,需要修理。”林恒抬頭平視上尉,回答。
“而船隻的嚮導負責修理。”蘇爾海姆繼續諷刺。
林恒哢噠一聲退回槍栓,抬手遞出:“是的,先生。”
蘇爾海姆根本來不及多想,只能接住槍,愣了眼睛看看他,本能地拉開槍。
哢——噠。靠。絲般順滑啊!
抬槍瞄了瞄,手掌沒有油污的滑膩,指尖在槍身上感覺不到毛刺。他低頭看看林恒腳邊那把樣式古怪的銼刀。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似乎這是整條船上狀況最好的槍。
林恒筆直站立,等人誇他。我連挖掘機都能修!哼,栓動步槍……
蘇爾海姆把步槍背上肩,“這不是玩具。”
林恒眼睜睜的看著軍官把步槍拿走了。“哦……是。先生。”
這時船拐了個彎,岸邊的芭蕉葉子猛地抽過林恒的脖子,啪的一響,他急忙低頭。一陣生疼,仿佛挨了耳光。
“蒸汽船也不是划艇。”蘇爾海姆回頭笑道,“你背靠側舷不太明智。”
“是……”
軍官走了。林恒坐下來收拾工具,心情低落。
費了不少勁修好了槍,被拿走了。在叢林裡行船被樹葉打耳光,被恥笑了。
他坐在那裡無所事事,乾脆拿帆布鋪地,把工具袋子當枕頭,仰面躺下。
透過蒸汽船的噪音和黑煙,星光閃爍。他漸漸迷糊了。媽媽的形象在腦海裡浮現出來。
……
長長的頭髮挽到腦後,濕手在圍裙上擦一擦,她拿起成績單坐在午後的陽光下。小林恒站在一邊。
“兒子,”她簽了字,“這個半期考試,比上次還差?”
“對不起,媽媽。”小林恒低著腦袋。
“怎麼回事呢?”她皺著眉頭,“各科都在退步啊……你最近好好聽課沒有?”
“……沒有。”細若蚊蠅的回話。
她沒有發火,而是在那裡沉思。
“為啥不想聽課呢?”她認真地問。
“……我總覺得……老師講的太慢。”
“然後呢?走神了?”
“嗯。”
“一直走神?”她繼續追問。
“有時候往後翻。”
“哦。”她又低頭看看成績單。
“這個成績,你是考不上大學的。我是說比較像樣的大學。”她微微搖頭。
“嗯。”
“每堂課,總不會一開始就走神吧?一堂課你會聽多久?”語氣依然溫柔。
“大概一刻鐘的樣子。”
“每堂課都這樣?聽十五分鐘,然後走神?”
“差不多。”
“數學呢?英語呢?”
“也一樣。”
“為啥數學和英語考的比較好呢?”
“我往後看。看好多遍……”
她放下成績單,眯眼看陽臺外面的大街,小林恒覺得媽媽很美。
“考不上好大學,咱乾脆不考大學了,怎麼樣?”
小林恒抬起頭,見她嘴角微帶笑意,沒有生氣。
“咱乾脆當個手藝人算了。你說呢?”她問。
他聽不太懂,沒有接話。很羞愧。
“嗯,不考大學了,”她忽然語氣堅定起來,“咱受夠了,到此為止了。”
“媽你說什麼?”
“媽有點難受。媽小時候也這樣,老走神,給奶奶打慘了……我後來改了……”
“那我也改。”
“不行的。”她搖頭,“你多動症,坐不住的。我是女的我能改。你是男生,硬改會出更大的問題。”她扔下手裡的紙,兩手叉腰。
“咱要換個地方,不怎麼講課的地方。”
“啥地方啊?”
“藍翔技校,也許。”她托腮想著,“你這成績,清華北大是不行,華中理工我都得托關係。但進了藍翔……”
她伸長脖子用鼻尖去撞小林恒的胖臉:“咱娘兒倆,橫著走。”
……
林恒在睡夢中笑出聲來,這是他最溫暖的一段記憶,是他橫行藍翔之始——進門就當學霸,不斷地跨專業,玩壞了好幾台機器,打過同學和師傅,都沒有事。媽媽用錢和關係擺平了學校裡的一切。
他在藍翔幸福了三年,畢業典禮時開一輛抓鬥給媽媽戴圍巾,是高光時刻。媽媽在鋼鐵巨爪臨頭的時候嚇得尖叫,四處亂跑,林恒開著機器追。攝像機全程拍下她出糗。所有人都在笑,她自己也在笑。柔軟的圍巾在機器的控制下一圈一圈繞上脖子,她看看駕駛室裡的兒子,眼睛閃出光來。後來發生的事,在夢中被遮罩了。
不醒就好。
轟鳴的主機沒有聲音了,船隻在叢林中慢慢的停了下來。
林恒做著美夢。慢慢蕩漾的水上,黎明前的涼爽,耳邊有鳥鳴,很適合做夢。但是空氣太寂靜了,他忽然醒過來。
現世的記憶如鋼針刺入,他翻身爬起,全身進入到戰鬥狀態。怒目一掃。
身邊有熟人,下面鏟煤的英軍士兵正趴在側舷上,優哉遊哉,看風景。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輪機壞了。”士兵回答。
“那怎麼辦?”
“等唄。修不好就劃回去。”那士兵大笑一聲,“用煤鏟當槳。”
林恒拎起他的工具袋子,立刻跑下船艙。“我去看看。”
“你看看?”那士兵困惑地看到他消失到旋梯處,“你?”
果然,五分鐘後,林恒拿著他的袋子又回到了甲板上。“上尉不准我出現在輪機艙裡。”
“你很意外?”士兵打趣他。
林恒搖搖頭。無聊地逛了兩步,又坐到他的帆布上。
陸續有士兵上了甲板。船壞了,啥也幹不了。
要不要組織個探險隊下船玩一玩呢?林恒想。在附近搜索搜索,找到個佛像就發財了。或者打一頭馬來虎?
算了,這種事情那上尉肯定不幹。他在執行任務中。
蝦米破船也拿來執行任務!壞了還不讓修。怕弄得更壞?
他躺下繼續睡覺。忙了一夜還鏟過煤,體力其實有點透支。他本來就是很能睡的年紀。
睡到中午,肚子餓了。聽到幾次槍聲,估計是士兵在打鳥,或者驅趕毒蛇野獸靠近也說不定。他迷糊地坐起來,靠著側舷打盹,聽著一聲一聲槍響,等吃飯。
陽光透過樹林照到河面上,一朵嗡嗡的小雲朵旋轉而起。船不動,蚊子就上來了。
有一把步槍咣當扔到身邊,他抬起頭,看到那個鏟煤的士兵站在面前。
“這槍卡殼了,修一下。上尉的安排。”
林恒困惑地點點頭。過一會兒又是兩把步槍扔到身邊。
“這兩把槍也壞了。修一下。上尉的安排。”
他嘴角彎起來。打開了工具袋子。
蘇爾海姆上尉後來走到他身邊,看他怎麼修理。然後抽了根雪茄,無聊地拍著側舷欄杆,組織了很久的語言。
“你擦槍的技術,讓人印象深刻。”
“謝謝,上尉先生。”別害臊英國佬,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聽說你修過蒸汽船?”
……
第二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林震國帶著一大堆隨從家丁,在林家碼頭迎接蒸汽船。
船靠岸很慢。林震國向英國軍官鞠躬,但沒看到兒子。那個英軍軍官只聽得懂幾句閩南語,溝通十分彆扭。林恒在船艙下作業,拿撬杠堵住一個漏氣的小活塞,維持船的動力。他和三名士兵輪換,不能鬆手。一鬆手就噴出蒸汽,能把人燙熟。這個活兒非常危險,一路上大家都累壞了。
等到船隻慢慢熄火,大家松了口氣。林恒出艙跟老豆打了照面,再安排下人們上水加煤,搬食材到船艙裡,把破損的小活塞拆下來。忙了好一陣。然後大家陪同英國軍官到莊園裡轉一轉,彙報海盜騷擾情況。
林震國指點著曾經交火的地方,說的很詳細。林恒走在蘇爾海姆上尉身邊做翻譯,所以林震國與其說是在向英軍彙報,不如說在向兒子彙報。內心是有點異樣的。林恒的語調清晰,一臉自信,上尉有問題先問他,把林震國給晾在一邊。
林家猜測海盜的目標是棕櫚油,蘇爾海姆上尉沒聽懂,要求詳加解釋。林恒大吹一通,還自作主張送了一個大桶的棕櫚油給英國人,林震國趕快安排人車去搬。腦子有點亂。
實際上林恒也有點亂。那個大桶搬過來的時候,蘇爾海姆上尉根本不聽他們在說什麼,逕自近前拿鼻子聞,跟一條狗似的。然後又讓林恒開蓋,他要“Taste it”。老爹聽到“嘗一嘗”的要求,只好趕快弄一個勺子過來,一邊困惑地看看林恒:鬼佬想幹什麼?
林恒暗地攤攤手。我送一桶油給你,你悄悄搬到船艙裡就行了好吧?咋當場驗貨呢?
然後,眾目睽睽之下,蘇爾海姆真的把油倒在舌頭上咽下去了!林恒噁心地皺皺鼻子。這能好喝麼?
然後,蘇爾海姆還大力搖晃了幾下木桶,讓下面的沉澱往上翻,接著又抿了一口油,比耗子還貪婪。那雙湛藍的眼睛似乎在發光。他想到什麼了?
鬼佬!
“非常好!”蘇爾海姆下了結論,。“非常好的樣品。”
什麼樣品?這是給你私人的……賄賂好吧?
林恒和林震國四目對望,蘇爾海姆語速很快地說出一段話,仿佛在背誦,林恒趕快集中心神聽著,邊聽邊向林震國翻譯。
林震國記不過來。定期巡航是什麼意思?棕櫚油屬於“戰略物資”?12英寸測距是蝦?林家補給站是蝦?
看兒子的意思,今天是一場大豐收?林恒在耳邊悄悄說了一句難懂的話——做好帝國鷹犬!這麼難聽的詞,表情這麼美滋滋……
然後林恒就找老爹要走了一筆大錢——林震國答應他的那一千鷹洋兌現了。“英國人來了,你把錢給我,這是當初說好的。”林震國一路被林恒帶節奏,幾乎是慌慌張張的把錢就給了林恒。
真老了,跟不上了。
林恒心情愉快。運送一桶棕櫚油上船是神來之筆。英國軍官太耿直了,那桶油本來是私人賄賂,他理解成樣品。自顧自地品嘗了油的品質然後就大談以後的合作規矩,進入加戲階段。林恒順著他的口風一路點頭就把事情談妥了。林家被認為是“很有希望的棕櫚油種植園主”,有必要考慮“皇家海軍適當的保護”,要小心“野蠻但不算卑鄙的海盜”,新碼頭和倉庫要移入“艦隊主炮射程”之內,要儘量優先滿足“誠信可靠的英國人的訂單”。雖然都是意向,但也太順利了。
大哥林育群還不知道吧?他別把油在碼頭上賤賣了,現在談的是官方訂單!
老豆還有點懵懵的,吃飯的時候再解釋吧。
此時的英國人經過百年擴張,帝國套路熟極而流,對資源的判斷力天下無敵。新加坡要塞的選位就比葡萄牙人高一個量級。大部分中下級軍官都能拿出東印度公司的那套話術,對付像南洋林家這種小土豪,只算是不經意的揮灑而已。
當然,蘇爾海姆上尉現在還不知道,他究竟點燃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