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機艙厚重的鐵門,門裡傳出某種巨大動物的心跳般,規律起伏的低沉轟隆聲。
沿著一段鏤空鐵梯向下,站在架在柴油引擎巨大汽缸的鐵架上。
身後的葉馨發出一聲輕呼。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幾個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的男人三三兩兩站著,目光停在鐵架中一個跟他們身穿同樣制服,趴在鐵架上的男人。
他雙手撐地,牙關緊緊咬住,正在拚命驅使自己不停打抖的兩條胳膊向下壓。
「四百一十一...四百一十二...」男人曬得黝黑的臉滲出大滴大滴的汗水,穿過兩層鏤空的鐵架,落在機艙底層的綠色防滑橡膠墊上,凝成一圈深色的水窪。
「我記得伏地挺身的世界紀錄是一萬多個,沒錯吧?」一個身型中等,皮膚像油紙般深棕的中年男人靠在一旁的欄杆上,他身上的藍色工作服捲起袖子,可以看見交疊在胸前,有著巨大肌塊的雙臂。
「輪...輪機長...」男人勉強掙起身子。
「從這裡到香港為止,你也不用值更了,每天從早到晚除了吃飯,就給我在這裡做伏地挺身,做不了一萬下,就給我撐在這裡。」中年男人走到男人面前蹲下,「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
「我...我...」
「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誰再帶這個上船,我就宰了他,」他把一只塑膠袋丢在男子面前,從袋口可以看見裡面有好幾包裝在小夾鏈袋裡的白粉,「你是聾了、傻了、玩女人把腦子玩壞了、還是壓根把腦子忘在岸上了,沒聽見我講什麼是不是?」
葉馨望向我,雙唇輕輕噘了一下,像是在說『毒品』的『毒』。我點點頭。
「你們也一樣!」中年男子猛地起身,左右環顧四周,「下次再讓我抓到有人帶這個,就不是做一萬下伏地挺身這麼簡單了。回去工作!」
其他人答應一聲,散開走向機艙各處。
「你杵在那裡幹什麼?繼續!」中年男子一把抓起塑膠袋,抬頭瞥見我們,「你們是誰?」
葉馨畏縮了一下,我伸手握住她的掌心。「見習水手轟和鈴木,您是韋伯輪機長嗎?」
「轟和鈴木...檢查救生艇時差點落海的那兩個菜鳥?」
「是。」
「那條防跌落索是你綁的?」
「是。」
「有興趣到機艙跟我嗎?」
「抱歉,輪機長,我只待到香港就下船。」
「真是的,怎麼能用的人都做不長 - 到辦公室來吧,」他轉身朝控制室走了兩步,回過頭。「喂,小姐。」
「是。」葉馨連忙站直。
「妳的命是這傢伙救的,明白嗎?」
「我知道。」我掌中她的手掌微微一動。
「真是的,不用強調這個吧。」我嘟噥著說。
阿爾方斯.韋伯輪機長一闔上控制室的艙門,四周的空氣霎時安靜下來。
控制室一整面牆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儀表,緊靠機艙的一側有座布滿轉盤跟按鈕的操作台,從面前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兩部幾層樓高的柴油引擎。
「這是從那組救生艇的吊艇架上拆下來的。」他打開艙房正中的灰色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塊鐵放在桌上,手指仔細在上面比劃,「看到了嗎?這兩組機件被動了手腳,只要加上夠重的重量,吊鉤就會打開。」
「平常除了水手,機匠有可能會動救生艇嗎?」我問。
輪機長搖頭,「救生艇一般是水手負責檢查,有問題才會聯絡機艙派人過去檢修,就像這次一樣。」
葉馨轉頭望向機艙,那個做伏地挺身的倒楣鬼還撐在那裡。
「他真的要做一萬多下嗎?」她輕聲說。
「覺得我下手太重了?」輪機長抬頭瞄了葉馨一眼。
「不,不是。」
「我原本在密西根湖旁開了一間船廠,專門翻修湖上的漁船跟遊艇。」
輪機長拿起辦公桌上一個橡木相框,手澤將相框的木質浸潤成深邃的古銅色,玻璃下的黑白相片中,一個大概三十幾歲的男子和一個小孩手上拿著釣竿和魚簍,站在波浪鐵皮牆上開出的一扇對開木門前。
「照片裡是我兒子,他小時候我經常帶他划船,去湖裡釣鮭魚。」他把相框遞給葉馨。
「他看起來好可愛。」葉馨看著相片中的小孩。
「謝謝,」輪機長說:「如果他現在還活著,大概也二十幾歲了。」
葉馨一愣,把相框還給輪機長,「出了 - 什麼事嗎?」
「船廠生意愈來愈好,我沒有太留心家庭,有時一個多月才回家一次,」他把相框放回桌上,「四年前警察打電話到船廠,通知我在某家汽車旅館發現兒子的遺體,房間裡還有針筒和十幾包古柯鹼。
「後來我才知道我兒子高中時因為朋友引誘開始吸毒,法醫說我兒子大概受不了毒癮發作的痛苦,所以一次注射超量的古柯鹼自殺。」
「天啊。」
「我老婆受不了這個打擊,兩個月後也在家裡用槍轟掉自己的腦袋。
「沒了家人,還要事業做什麼?於是我把船廠賣掉,躲在家裡喝酒、看著妻兒留下的遺物。
「以前我忙於工作,沒有時間回家;回到家之後,家裡卻已經沒有人了。
「直到三年前一個認識的客戶向船東推薦我,才到這條船上當輪機長。」
「對不起。」葉馨連忙鞠了個躬。
「不,妳不用介意,」輪機長抬頭,「在海上,一個疏忽可能會害死同事,甚至是全船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 天曉得,或許我只是單純痛恨吸毒跟販毒的而已。」
走出機艙時,葉馨突然抱緊自己,蹲了下來。
「妳還好嗎?」我蹲在她身旁,她牙關咬得格格作響,眼淚迸了出來。
「沒什麼,」她抬起頭,吸了吸鼻子,「我好想紹輝。」
「應該不只吧。」我扶著她站起身。
思念親友的另一面,是憎恨從我們身邊奪走他們的人。
那種憎恨的重量能夠壓垮一個人,讓人根本無法呼吸,即使緊咬牙關也無法減輕痛苦。
「我該怎麼辦?」她抬頭望著我,眼角還留著淚痕。
「到了香港之後,妳會有機會的,」我捧著她的臉,擦掉上面的淚痕,「不過妳得過我這一關才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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